秋海棠 十五 爸爸,卖唱去吧!

十五 爸爸,卖唱去吧!
  秋海棠受伤以后第一个到他所住的小客寓来探望他的人,倒真不是他自己所能料想到的。
  “爸爸,班子里的一位张先生瞧你来啦!”正当秋海棠合上着眼皮,不住的躺在榻上呻吟的时候,梅宝轻轻地走近前去,揭开了半边的帐子,向他这样通报着。
  隔了好半晌,秋海棠才勉强抬起眼皮来,向梅宝的身后看去。
  “啊……!”一看可把他慌坏了,想不到来的竟是张银财。
  张银财在红舞台虽然只是个武行头,可是天所给予他的好勇斗狠的禀赋却特别的厚,差不多像一头螳螂一样;对于他,打架闯祸,简直比吐痰放屁还平常。几年来,凭着他自己的两个拳头和他手下几个没脑子的小徒弟,已在马立斯一带树下很深的基础了,红舞台的几个巨头,从后台经理起,到文武管事,谁都不在他眼里,因此秋海棠一瞧见他,真觉得比后台经理的光临还来得突兀,不觉万分惶恐起来。
  “老吴,别忙,你还是躺着养息吧!”秋海棠几乎就想挣扎起来,却给张银财伸过一条大手来用力按住了。
  “那末,……梅宝,……快把……把那柄椅子拉过来……快斟茶……!”平日,秋海棠对于这一位顶头上司的威风实在领教得太够了,渐渐地养成了一种恐惧心,今天他的颜色尽管特别温和,说话尽管特别亲切,可是秋海棠的心里,总觉得像见了一个邪神一样的害怕,便来不及的催促梅宝看坐献茶。
  梅宝是不知道内中的底细的,倒始终很镇静,一面走去斟茶,一面还说:“张先生,这儿地方太小,就请你在那条方凳上坐一下吧!”
  张银财瞧她这样活泼伶俐,竟一些不恼,反裂开了一张大嘴,笑着向秋海棠说:
  “老吴,这是你女儿吗?真好福气!”
  秋海棠也不由不忍着痛,向他苦笑了一笑。
  “昨晚我就把你摔坏的事告诉了后台的周先生,他答应给你告半个月的假。”张银财一路说,一路又打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只又胖又大,跟他自己的身子成正比例的皮夹来。“我瞧你血吐得很多,所以忙着给你送这一包药来,赶快吞下去吧!咱们每次打坏人,凡有见红的,就吃这个药,保管马上止住!”
  这个人的脾气倒真是又急又躁,话说到这里,便立刻站起身来,托着梅宝递给他的一杯茶,马上解开那包伤药,就要亲自给秋海棠灌下去,亏得梅宝灵巧,忙抢上来接了过去,同时陪着满脸的笑说:
  “是伤药吗?张先生,吞伤药是要用酒的,不然怕没有功效吧?”
  “啊!不错,我倒是昏啦!”张银财的半截石像似的身躯,这才重复缩了回来,“那末停一会让这位姑娘侍候你服下去吧!”
  这一来,秋海棠的一颗心才又略略安定了些。
  “老吴,这儿我有二十块钱,不算什么,只当给你买一些下饭吃,好让你的身子容易复原起来!”说着,他就把四张很敝旧的钞票望秋海棠的枕角里塞了进去。
  “啊,张老板,——不能让你……花钱……”
  “这有什么能不能呢?我姓张的随便怎样不讲理,将来也决不向你讨还半个子,你放心收着吧!”他随手取起那杯茶来喝了一大口,便打方凳上站了起来,做出马上要走的样子。
  “梅宝,快向张老……板磕……一个……头吧……!”秋海棠竭力提高了声音说。
  梅宝便深深地向张银财鞠了一个躬,又着实向他称谢了几句。
  “别太客气了!”张银财也笑着向梅宝抱了一抱拳,他脸上那一对金鱼眼,今天似乎也不像往常那样的可怕了。“老吴,你安心歇息吧!我这个人就是性子躁,说话粗,心里却也懂得好坏;你是个好人,现在更是非常可怜,只要有什么事可以给你帮忙的,我决不推托,连这样跟我客气也是多余的!”
  秋海棠听他这么一说,不由连带想到了几个月前,自己才进红舞台时,张银财那一副盛气相向的情形,禁不住就在枕上好笑起来。
  “可是,老吴,你这是内伤,武行饭千万不能再吃,过一天快托人向小老板提一提吧!”当他低下了头,快将跨出门去的时候,又特别找上了几句。
  这几句话在张银财原是好意,但秋海棠听了,却老大不快;他知道张银财今儿这么一来,自己向梅宝编的一篇谎话便全部拆穿了。
  他这一料当然没有料错,但梅宝的聪明却不仅能够从这几句话里,断定秋海棠向日所说唱扫边老生的话是假的,实际上是在那里充武行,而且她还明白她父亲为什么要这样诓她的理由,主要的一条,当然就是为了生活。所以她在张银财走后,并没有就向秋海棠揭破,只当不曾听见一样。
  可是从这一天起,梅宝心里的苦闷,便越发加深了,一方面她要尽心竭力的侍候她父亲,希望他早日复原,一方面她还得不露声色的作种种布置,预先设法解决未来的生活,免得她父亲病好以后,再回红舞台去充打英雄。
  钱若默是来过一次了,梅宝还在一路送他出去的时候,切实向他请求过,希望他能想出一条好的计较来,替她父女俩解决一个大问题。
  “照你父亲近来的体格看,要吃戏饭是不成的了!”钱若默先把半截雪茄烟很熟练地移到了左边的嘴角上去,然后回头来很沉着地向梅宝说:“你这样年轻,又有相当学识,在平时,要找一个位置本来很容易,但现在上海的市面太坏了,而且人情也太不故了,我又怎么能把你胡乱介绍出去呢?”
  “这样的境况毕竟到什么时候才能变好呢?”梅宝仰望着这位大编辑的脸,愁眉不展的问。
  钱若默足足踌躇了四五分钟才回答。
  “这是很难说的。”他吐出了一口浓烟,侧着头,望阴霾笼罩的天空看了一看。“只有大家吃一些苦了!”
  上海生活的情形,梅宝原也有些明白,但究竟怎样环境却直到此刻见了钱若默的颜色才知道。
  不幸得很,这种情形竟一天一天下去,及至秋海棠病愈起床,上海的生活更加、上了几倍。钱若默是走了,临动身前,给他们送来了五十块钱,和一张短短的字条,说明自己因职务关系,调遣他处,希望梅宝父女俩也能慢慢地设法上西南去。
  张银财也来过几次,还告诉秋海棠说,他已转入新开的荣舞台充武管事,只要秋海棠的嗓子够得上,他可以替他帮忙弄一个里子老生干干。
  但这一次,梅宝却不愿再放他父亲出去耍老骨头了。
  “爸爸,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女儿的话,这一行生意请你千万不要再干了!”她用极坚决的态度表示反对。
  “不吃这一行饭,咱们难道专喝西北风吗?”秋海棠拢着双手,显得一无办法地问。
  “那也不至于,”梅宝放下了手里正在缀补着的一件青布大褂,透出很正经的神气说,“我总算也是念过七八年书的人,多少还有几分混饭的本领,随便怎样,也不致于眼睁睁的瞧着咱们爷儿俩饿死。”
  秋海棠低着头,坐在炕沿上,听了他女儿这几句干脆利落的话,真觉得万分的难受。至多不过十五六年前,罗湘绮也常用这种口吻,和他商量家事,而现在是一些音讯也没有了!
  “上两三个月,为了咱们爷儿俩的生活,已把你老人家累到这种地步了,我再不懂事也不能尽让你一个人出去辛苦了!”梅宝紧皱着双眉,十分沉痛地说。
  “可是上海这地方太可怕了!让你这么一个女孩子出去厮混,我心里委实放不下。”秋海棠慢慢地把头抬起来,看着梅宝,愁眉苦脸的说。
  电灯光照在他脸上,只见一张薄薄的枯黄的皮。
  “我也知道你的心事的,”梅宝点点头,显得很能了解她父亲的苦衷的神气。“本来,咱们在这儿是人地生疏,当小学教员原是最好的事,但没有人给我介绍;这条路根本已走不通!别的事呢,不用说,爸爸,你放心不下,就是我自己也觉得非常危险。这几天,我简直日夜在打算,主意倒已有了一个,只不知道爸爸你的意思怎么样?”
  “有什么好的主意呢?”秋海棠显得很困惑地问。
  钱若默是走了,刘玉华的堕落的消息也已一再由张银财等证实了……;除此以外,上海虽大,秋海棠简直想不起再有一个人可以帮助他的。不料自己的女儿梅宝居然会想出什么主意来,这如何能使他不感觉困惑呢?
  梅宝因为听他在说话的时候,又连续的咳了几次嗽,便不就忙着回答他的问句,先自站起身来,把煮就的红枣汤斟了一碗出来,端给她父亲喝。
  “爸爸,我不是还能唱戏吗……?”
  “不行!”她才说了两句,秋海棠便已截断了她。“我现在还不能让你去出台,这件事不用提!”
  “那末,爸爸,咱们还是卖唱去吧!”梅宝透着一丝微笑,挨在她父亲身旁,轻轻地说。
  “卖唱,什么叫卖唱?去卖给谁啊?”秋海棠张大着两个失神的眸子,极度怀疑地问。
  “这是我几天前才想起来的,只有这一行生意,爸爸,咱们爷儿俩可以一起出去,而且又不必挂什么牌子,咱们不告诉人家,谁也不会知道咱们的来历;再说这也是一行最自由的生意,今天高兴,多唱几次,要是身子觉得累了,便少唱几次,甚至不出去唱也行。”梅宝却不先说明卖唱是什么一回事,尽把自己所发现的优点逐一讲给她父亲听。
  “那末,毕竟是怎样的卖法呢?”秋海棠听了这三种优点,心里虽也有了几分活动,但在正式表示同意以前,仍觉必须先把“卖”的方式问个明白才好。
  “要给你说明这一点,我先得把楼下十七号里那份山东人家的事告诉你。”她一面说,一面就把秋海棠手里的那个空碗接过去,放回靠门的一张小桌子上,自己仍在原坐的椅子上坐定了。
  “是不是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的那份人家?”秋海棠不很确定地问。梅宝立刻点了点头。
  “正是他家!”她把身子略略移动了一些,聚精会神地说,“他们也是打北方逃来的,一家四口,除了那位老太太和一对中年夫妇以外,也有一个女儿,比我也许还大一岁。到上海大概比我们早,初来时也因人地生疏,生活十分困难。但上个月里,正当你伤得很重的那些日子,我在大门口不时进出,瞧他们身上都穿得齐整了许多,脸上也有了活色,后来我又听见他们房里有唱戏的声音。前几天,这儿的老板娘又跟我聊天,我偶尔问起楼下这份人家的事,她便一古脑儿的告诉了我……。”
  秋海棠很出神地倾听着,但同时又若断若续地干咳了一阵。
  “原来他们姓韩,那位姑娘的爸爸向来欢喜听戏,在山东的时候,也时常玩票,慢慢地教得那姑娘也会了。这次到上海以后,也像咱们一样的无路可走,后来碰到了一个同乡,教他弄一把胡琴,每天带着他姑娘上酒馆里去卖唱;唱一段规定是一块钱,但也有给两块的,除掉馆子里的茶房多少要分几文以外,逢到好的日子,也能挣上七八块钱。昨夜我也偷偷地听她唱过,实在并不比我好。所以要是咱们也走这一条路的话,说不定比他们还可以挣得多咧!”
  梅宝很兴奋地说完了这一长篇话,便牢牢地瞧定着她父亲,静待他的答复。
  然而秋海棠一时却真不知道应该怎样答复才好。
  对于这一种行业他虽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就梅宝嘴里所说的判断起来,已可知道有一个极大的缺点,那就是形式太不雅,很有几分像妓女出局的气派,这是使他极不愿意的;但要讲到赚钱的话,这倒不失为是一种最简便,又无需下什么资本的行业。
  “爸爸,要是怕卖唱的时候客人会罗唣,那个全在我自己!”梅宝也很明白她父亲所以踌躇不语的原故。“这几天晚上,我已经仔细想过了。只要咱们不贪小利,见了人,我自己也知道庄重,那是没有什么可虑的!常言说得好,苍蝇不钻没缝的蛋,咱们怕什么呢?”
  “只是……”秋海棠真不知道下什么判断才好。
  “何况,爸爸还有你常在一起呢!”梅宝倒又找上一句来了。
  “既然你这样说,咱们眼前又无别法,只得试上一试,可是……”他仰着头,足足想了十数分钟。自己的体力不济,刘玉华的由名角沦为瘪三,钱若默的离开上海,以及张银财的性虽豪迈而究不足恃,几乎全想到了。“可是,在别人跟前,最好少提,这终究不是体面的事!”
  “我去吹给谁听啊?”梅宝反笑起来了。
  于是经过了这家小客栈的老板娘的拉拢,梅宝便和楼下十七号里那个姓韩的姑娘上紧亲热起来;第二天,又把那位韩老先生拉上楼去,跟秋海棠一起吃了一餐饭,大家便在同病相怜的情况下,议定了合作的办法。梅宝的唱工比那位韩家姑娘虽也高明得多,但让外行听了,还不容易就辨别出来;倒是那姓韩的山东人的一只胡琴拉得太糟了,四个人一经试演之下,便决定在出去卖唱的时候,完全让秋海棠操琴,姓韩的只用一把二胡陪衬陪衬。
  但秋海棠也并不吃亏,因为老韩的同乡很多,在街上混混的马路英雄认识得也不少,这一点对于他们的营业,当然大有帮助;所以合作开始以后,一切都很顺利,仅仅有一件事永远使秋海棠觉得非常不快,那就是听客们对梅宝的态度。
  “想不到咱们会弄到这般地步!”他时常这般唉声叹气的说。
  梅宝除了竭力给他譬解以外,自己也总是分外的谨慎,无论什么日子,总不穿鲜艳的衣服,外面永远罩一件蓝布大褂;粉和胭脂已从她开始出去卖唱的一天起,跟她完全绝缘了。在客人面前唱戏的时候,虽然并不把脸板得像跟人家生气一样,但也决不轻易嬉笑,客人问什么话,总让韩家的那个姑娘去应付,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
  “那个小的一个女孩子长得真好看,可惜不肯说话,像个泥美人一样。”因为梅宝不开口,客人便往往这样议论着。
  听在秋海棠的耳朵里,当然觉得非常可恼,其实像这样文文静静的说几句话,打趣的范围,仅仅以品头评足为限,还算是好客人咧!有的简直把她们当妓女看,拉手的拉手,灌酒的灌酒,要不是每次都亏韩家父女挺在头里,秋海棠准会每天跟人家打架,而他们所凑的几个钱也只够买些橡皮膏和药水棉花用了!
  除了这一种刺激之外,每晚出去,当他们走过四马路上某一条小弄口的时候,秋海棠的内心上,又不免要泛起另一重不可告人的隐痛。
  那是在他们开始卖唱大约有两个多月以后的一个晚上,秋海棠走在头里,第一个跨出大华西菜馆,其时石阶上正有一个囚首垢面,上身只披着一口麻袋的叫化在向两位女客要钱,秋海棠原是不会去注意他的,可是一听他说的满口北京话,心便剧烈地跳动了,凑着韩家父女和梅宝还没有出来的机会,忙鼓足勇气,利用这家大菜馆门前的强烈的灯光打斜刺里,向那一张又黑又瘦,半像人半像鬼的脸庞看了两眼,因为终究是从小在一块的人,仅仅看两眼已经也认出来了。
  “简直要气死人!”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暗暗这样咬牙切齿的说。
  他的话虽没有说出来,可是那一声长叹却已把堕落为瘤三的刘玉华惊动了,他真想不出这一个提着一把京胡出来卖唱的丑老头儿为什么要望着他叹气,便也旋过脸来,很注意地向秋海棠看着。
  秋海棠实在不愿也不忍和他说话,便来不及的提起脚步准备朝西走,恰好梅宝和韩家父女俩也从里面退出来了,四个人便依旧合做一堆。
  “梅室,丢一块钱给那个叫化子!”大家一起走了三四步,秋海棠突然这样悄悄地说,一面还用右手向后面指了一指。
  “为什么……?”梅宝可真莫名其妙了,她想我们又不曾发财,为什么要加此慷慨的舍施呢?
  “不用多问,叫你这样做,你就这样做!”秋海棠勉强压低着声音,愤愤地说。
  梅宝随了她父亲一二十年,对于他脾气的古怪当然已有相当认识,便不再坚持的从衣袋里捡出了一张一块钱的钞票来,回去丢给那正在石阶上蹲着的叫化,这一来,不但那叫化诧异得仿佛睡在床上做梦一样,便是韩家父女俩也几乎疑秋海常已发疯了。
  “吴兄,你和他相识吗?”大家拐过了一个弯,韩老头子的心里才略略的猜到了一些,便挨在秋海棠身旁,轻轻地向他问。
  秋海棠很迟缓地把脑袋点了一点,并不说什么。
  十来天之后,他在白天里独自走过四马路,又发现刘玉华像死人一样的躺在一条小弄口,旁边还坐着两三个同样抽白面的叫化。
  从此他每次走过那里,心头便禁不住要泛起一重隐痛;后来他虽然又给过玉华一块钱,但眼睛并没有向他看,倒是那受过他两次特别救济的人却把两道视线,牢牢地钉住在他和梅宝的后影上,一直望到不见。
  但有一个晚上,他们在卖唱的时候,竟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
  大约在十点钟光景,他们一起四个人,正打寿荣华川菜馆的九号雅座里退出来,每个人的心里都觉得很高兴,因为有一位年轻的客人,听一段戏就付了十块钱,而且一些不罗唣,什么话也没有问;秋海棠和姓韩的都向他接连道了三四次谢,只有梅宝自己很清楚地觉得这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曾经带着一种少男所常有的羞涩,偷偷地看过她几眼。
  “慢一些,隔壁八号里的客人也要叫你们进去咧!”才到走廓里,一个茶房便把他们唤住了。
  有生意当然是没有理由推却的。但一跨进门,梅宝第一个就有些后悔,原来这一间雅座里的两个客人,已经喝得都有些醉意了;他们的年纪大约在三十上下,西装穿得倒是十分讲究,只是颜色和式样都太花俏,教人一看,就觉得对方是两个花花公子哥儿。
  “巧得很,小李,她们也是两个!”第一个开口的是一个脑后见腮的小胖子,一对充满着邪意的眼睛,尽在梅宝和韩家姑娘的脸上打盘旋。
  “快坐到这里来,台上空得很咧!”那个被叫做小李的人用着模糊不清的酒音说,一面便去拉开自己身旁的椅子。
  老韩知道情形不大好,便忙着抢前一步,向他们笑了一笑,用很勉强的上海话说:
  “二位先生爱听什么戏?”他把一本戏折子递到了桌子上去。
  “别噜嗦,拣好的先唱一段起来!”那醉得最厉害的家伙说,同时他还侧过脸去,向那正对梅宝看得出了神的脑后见腮的小胖子说:“喂!胖哥,对不对?………”
  小胖子糊理糊涂的把头一点,眼睛依旧死钉着梅宝不放。
  “韩家姑娘先唱一段汾河湾吧!”秋海棠铁青着脸,开始把胡琴拉起来。
  当韩家姑娘在唱的时候,这两个客人简直一句也没有听,始终嬉皮笑脸的看着梅宝,一面还用上海很下流的市语,打趣着,仿佛已经疯魔了。
  “现在,你再唱一段我一定加倍给钱!”小胖子指着梅宝说。
  “不,胖哥,我出二十块钱,带她回栈房里去慢慢的唱吧……!”那小李歪斜着脚步,从座位上走出来,右手伸在衣袋里,装出掏钱的模样。
  梅宝来不及的往后退了两步,同时堆着极庄重的神气说:
  “对不起,我们只会唱戏,不能跟着客人上栈房去。”
  姓韩的性格很灵巧,知道再耽搁下去事情一定要闹僵,便立刻向梅宝和他自己的女儿丢了一个眼色,急急扶起秋海棠,大家准备给这两个酒鬼一走了事。
  “别装什么腔啦!咱们有的是钱,二十块钱不成,三十块钱总没有问题了吧?”小胖子提高着嗓子喊。
  秋海棠的脸色已气得铁青了。
  “慢些,……四十块!……别走!……四十块……!”醉的程度比小胖子更深几分的小李,竟踉跄着脚步追了上来。
  “放屁!你们把我女儿当做什么人看待?”秋海棠委实不能再忍耐了,突然回过身去,声色俱厉的怒喝着。
  小李已经走得距离他们不到两三步了。
  “爸爸,咱们回去吧,别跟喝醉酒的人计较!”梅宝深恐她父亲会吃亏,忙用力拉着他的胳膊,劝他快走;那韩家的姑娘也在旁边帮着婉劝。
  “……别走!……我出……五……五十块……!”那叫小李的人实在已经喝得很醉,竟没有听见秋海棠的话。
  倒是那个脑后见腮的小胖子,实际上只喝了三分酒,离醉的程度还远,他听秋海棠这么一喝,便透着很好恶的神气,冷笑了一笑,一面也打座位上站了起来。
  “量你们也不过是几个穷光蛋,怎么先开口骂人?”
  “先生,并不是咱们要骂人,实在是你们自己说得太难听了!”老韩忙把手里的一架二胡授给了他女儿,急急回转身来,把那已经冲到跟前的小李挡了一挡,意思是想搀扶着他,送回到他原来的座位上去。
  不料那个脑后见腮的小胖子倒真是个坏蛋。
  “好,你们还想打人吗?”他猛可跳上来,用力扭住了老韩的前胸,同时还向小李大声咿喝:“小李,别放走他们,你去跟那个老忘八动手!”
  喝醉了酒的人教他闯祸,还有不高兴吗?便立刻像疯虎似的跳过来,觑定秋海棠,右手和右腿同时进攻,要不是秋海棠闪得快,准要挨上了。
  “先生,别动手,咱们有话好讲!”老韩虽给那小胖子一把扭住了前胸,却不敢跟他挣扎,忙陪着笑脸,很尴尬地说:“有话好讲,有话好讲!”梅宝是慌得连命也不要了,爽快放下了她父亲,自己拦上前去,和那喝得烂醉了的小李扭做一团。秋海棠当然更看不过,便竭力挣脱了韩家姑娘的臂膀,冲上去,奋力扳住了那小李的肩膀一拖;他的意思原是想把小李和梅宝分开,那知用力太重,小李是大醉之后,脚下已失了重心,怎禁得他一拖,便立刻五岳朝天的跌倒了。
  “好,你们几个人动手打他一个,还说不是打人吗?”那小胖子一面大声叫喊,一面便括了韩老头儿一记耳光。
  秋海棠眼看着已闯了祸,便也沉下脸,怒气冲冲地说:
  “你这也不是打人吗?”
  待到那小胖子想打第二下时,老韩已有了准备,忙用一手隔过了,这样双方的动作便渐渐进入认真打架的地步。
  小李也从地上爬起来了,这一次他当然更不肯饶人,很快的就和秋海棠父女俩打成了一团,那韩家姑娘双手提着两把胡琴呆在门口边,不知怎样才好。
  幸而外面的茶房已听见了声音,三四个人一起拥进来,分头解劝。
  “不行!他们出来做生意的竟敢打人,非到行里去不可!”那小胖子拦在门口边,恶狠狠的说,同时那小李便把桌子上安著的碗碟乱丢乱砸起来。
  事情眼看要闹大了。
  梅宝又不敢埋怨她父亲,只得硬着头皮和他们争论。
  “你们既是上等人,在先就不该那样的胡说乱道,而且打人也是你们先动手!”
  那几个茶房倒弄得不知怎样解劝才好了。
  正在这时候,门外又走进了三个人来,小李和那小胖子都不认得,但梅宝们四个人是相识的,一见便松了大半心事。原来这三位不是别人,就是方才在九号里听他们唱过戏的客人。
  “两位朋友饶过了他们吧!他们为了混饭吃出来唱戏,也是怪可怜的。”三位中比较最年长的一个,首先向小李和那位小胖子赔着笑脸说。
  同时,方才听一出戏付十块钱的学生模样的青年便来不及的催促秋海棠等四个人快走,嘴里还不迭声的说:
  “这儿的事有我们担当,你们快回去吧!”
  梅宝等也懂得他是好意,忙依着他匆匆溜出房去。
  “怎样?你敢放他们走吗?正当姓韩的在向那青年人道谢的时候,里面那个小胖子已经发现了,便大声呼喝起来。
  “别忙,一切事都算在我们身上!”那青年人一听,便忙着旋过身子去,用相当强硬的语气回答:“谁爱上巡捕房去,咱们马上就去!………”
  梅宝扶着她父亲,一面急忙忙的打过道里走出去,一面还在留心倾听房里头双方的争论,心上不知怎样,觉得非常不安。她忧虑那三位替他们解围的客人会和那一对醉鬼冲突起来,特别是那一位年纪最轻的学生模样的人,她更不忍教他吃亏。可是这时候,她第一还得先伴着她父亲脱离这是非窝,当然不能独自再退回去。
  “今儿真亏了那三位客人!”一到街上,韩家姑娘便喜形于色的向秋海棠和梅宝这样说。
  秋海棠只是默然不语。
  “但愿别连累了人家!”梅宝用极低的声音回答。她仿佛看见那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人的脑袋,已给小胖子丢过一个菜盆来砸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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