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下) 第十一章

  笨重的脚炼互相碰撞着,不断擦出金属特有的刺耳声音。
  满是泥泞的湿地上,随着十数个囚犯走过,而留下了一长串的大小脚印。
  长长队伍以不协调的奇异速度前进。偶尔有人拖慢了步伐,一旁日本兵手中的长鞭便毫不犹豫地抽下,直接、迅速而且痛楚。
  队伍最终在布满苔藓的石墙停住,墙的另一侧,一枝枝枪口早已久候多时。
  依序靠在黑石墙上,囚犯们布满血污的脸孔显得忧郁而深刻。面对生命的最后一刻,有人身体不断发抖,有人依然目光如定,彼此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任何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随着指令拉开保险杆,行刑者举枪瞄准囚犯头部。众多枪响过后,一具具破碎的尸体被丢往郊外。
  一连串过程的异样沉默里,只有远方乌鸦的凄厉叫声不断。渗在石墙上的殷红血迹,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天津各大街的告示牌,新贴上了一张布告。
  『日前于英租界逮捕的通缉犯宋勉等人,因屡次残杀无辜人民,并持械拒捕多回,蓄意藐视帝国尊严,其罪不可饶赦,已于昨日全数处决。在逃的若干余党,发现者应即刻通报皇军,否则将以共犯论处。』
  ***
  魁七独自望着窗外发怔。一望无际的天空,只见惨白的云朵聚拢堆砌着,隐约散发出一股奇异的紧绷感。
  透过密厚的云层,日光勉强地洒了下来,却显得有些阴沉,又带着点惨淡。那种灰蒙的天色,一乍看之下,让人不禁产生时已将晚的错觉。
  不知名的远方,隐约传来一阵阵啼叫,时而高昂,时而低沉,在广阔苍茫的天地间流动不止,就像是回忆时流下的泪水,总显得凄楚而哀苦。
  啼声连绵不绝,一群群乌鸦接力似地持续嘎叫。仔细倾听那在风中不断拉长的尾音,全身的神经都不由得为之一紧。
  这样阴幽的天,哀泣似的鸦啼,一种记忆中似曾相识的感觉。魁七轻轻地闭上眼,他就是在这样的时节里遇见老头子的。
  悄悄蹲在露天店铺外,他和白娃,望着一盘盘刚炒出来的热菜猛咽口水。店里的小二看他们衣衫褴褛,便不客气地拿着扫帚赶人,那细细的竹枝抽打在身上极为疼痛,但他们仍忍不住地数次偷跑回来,因为饿。
  空了多天的肚子,在看见众人大口地扒饭之后,更加咕噜乱叫起来。身旁的小女孩向他更靠紧了些,他轻拍她示意安抚,那一瞬间,他眼尖地瞄见一个放在桌上的钱包,是个老头的钱包。彷佛呆滞的眼睛,干瘦的老头只自顾自地吃菜。因为腹饥难耐,加上对方只是个老人,抱着大不了跑给人追的心态,他溜到桌旁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可是连边都还没碰着,他就叫人给反扭起来。是旁桌的几个彪形汉子,横眉竖目地斥问他哪借的胆子来撒野。哭叫着冲进来的白娃被揪着头发一把捉起,而依然吃菜的老头,则一脸啥事都没发生的冷淡。
  从一开始的响亮巴掌,到之后的拳打脚踢,他都没哼过一声。几个大男人发现要小崽子开口认错居然是难上加难,恼怒之下,一抽刀说要废掉那只偷儿手。当时他也不知道是哪发的一股狠劲,真也就咬牙硬撑。正要砍下去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老头却开了口。
  『娃娃,叫什么名字啊?』
  配合着精明异常的眼神,那苍老声音在众人耳内回荡不已。那年他十一岁,也是这一生的转折点。
  加入盗团之后,他才真正了解到世界的广大与残酷。
  杀人越货的买卖固然一本万利,但赔上的就是自己的命,生与死往往只有一线之隔,要想活下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死命地杀,疯了眼地杀。这方面团里更是严厉,他还记得一个不忠的同伴,最后被老头轰得像颗大蜂窝似地连脸都认不出来。那一滴滴混着脑汁的鲜血,从密麻弹孔中缓缓流出的样子,带着一股难言的骇人意味。
  但总的来说,老头着实待他不错。刚进团的那段日子,他因为脾性而吃了不少暗亏。一次独自疗伤时,老头抽着烟走了过来,径自坐下也没说什么。过了许久,才听得那苍老的声音说着,太倔强只会让你自己悔不当初。他好笑地想着向来固执的对方哪有资格说他,抬起头来却发现老头一脸认真。
  初时团里尽是一堆年龄可当他叔伯的人,除了宋勉之外。比他还小着一岁的宋勉,是老头仅存的一根独苗苗。每回瞥见老头望着宋勉时,那彷佛船只找到归港的满足神情,他总忍不住感觉心像破了个洞似地怅然若失。但没多久也就习惯了,就像寂寞这种东西,累积多了人也就麻痹了。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他记得老头最后是病死的,以往充满干劲的身躯在床上显得支离破碎,究竟人只要年纪大了就免不了这一切。在老头死后,盗团内部也跟着四分五裂,再加上经过北伐,国民政府对各地的控制明显增强许多,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一堆人走了之后,他也跟着离开,从此音讯全无。
  ……都已经过了十年了啊。
  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魁七奇怪自己怎会想起这许久的往事。
  想着想着,他也不禁苦笑起来,若是老头看到现在的自己会说些什么呢?是失望?是不屑?还是会摸着自己的头说别再倔强了呢……?
  再度眺向窗外,他感觉一股说不出的异样情绪在胸口满涨着。
  男人在同样的窗边默默伫立,彷若凝住的石像一动也不动,连脸上的表情都显得僵硬。
  那双仰望灰空的眼眸底下,隐约有簇火苗正不住跳动,随时都可能暴长成高灼的烈焰。
  时钟的针摆缓缓地走着,小桌上没动过的饭菜渐渐温了。没有任何的声响,似乎也跟着凝结起来的空间。
  一片沉重的宁静里,唯有远处的乌鸦高啼不止,凄厉又惨切地,宛若冥府幽魂的含血泣诉。
  男人紧握的掌心里,微微露出一截不知何来的纸角,其上揉烂的字迹依稀可辨。
  『宋勉下午四时枪决』。
  身后的门扇发出微响,魁七心中倏地一凛,迅速将纸团吞进嘴里。
  脚步声慢慢接近,熟悉的军靴来到身旁,冷凉的手指轻轻抚着颈后,感受着男人特有的气味,他的身体不自觉地起了一阵战栗。
  「你不饿?」
  他回过头。一边脱去手套,伊藤好整以暇地在沙发上坐下。
  「还是要我喂你?」
  把他拉到身旁,男人轻轻地笑着。
  蹙眉望着男人美艳的笑容,他只觉得众多纷乱的情绪在胸口激荡不已。沉默许久,突然间迸出来的问句,干哑得几乎不像他的声音。
  「……你们、要杀了宋勉?」
  瞬间敛去的笑容,伊藤冷冷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有种尖锐又深刻的东西,彷佛在刺探评估着眼前一切。那冷漠的表情,锋利的眼神,就如同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样毫不留情。
  「……你怎么知道的?」
  「……为什么要杀他?!」
  男人没有否认的瞬间,一股深沉的悲愤涌上胸口,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因为以前也曾发生过……
  「有人告诉你?」
  态度依然沉静,伊藤似乎丝毫不把对方的怒气放在眼里,略去那股眉间升起的严峻之色,根本看不出他也正处于愤怒之中。
  「再问一次,到底是谁说的?」
  男人异常平淡的语气,背后却隐藏着起伏激烈的情绪。
  「……」他垂下眼,闭口不语。
  一时僵持不下的两人,顿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魁七望着眼前的男人。
  「能、不能……」
  他的心脏不住狂跳,惨白的嘴唇正发着抖。
  「能不能……放……过他?求……求你……」
  好不容易说完最后那个字,他禁受不住地垂下眼,颤抖得无法自己。抛开所有的自尊,低声下气地乞求男人,这是头一回。
  「他是个强盗!」
  伊藤毫不犹豫的拒绝听起来冷酷无比。
  「我也是个强盗!」
  彷佛被重重打了一巴掌的羞辱,他想也不想地就冲口而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
  伊藤嘲讽地扯起嘴角,望着他的眸中波光闪烁,那毫不掩饰的恶意与轻蔑叫人不禁瑟缩。
  「今日四时,支那强盗宋勉准时行刑,绝不更改!」
  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男人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那苛酷的神色,坚决的声调,彷佛都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
  「伊藤!」男人接着转身就要离开,他厉声喊他。
  稍微顿了身形,男人转身面对他,脸上的那抹微笑艳丽得可怕。
  「你知道你为什么能活下来吗?嗯?」
  「想要那种废物不死也是可以,」笑容里的某些东西看起来异常残忍,「只要他愿意张开两腿任人干就可以活下来。」
  伊藤冰冷地望着他,一字一字道,「就像你一样!」
  他茫然地看着男人狰狞的笑脸,感觉那一瞬间里,彷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破裂开来,碎片刺得他眼眶发涩。
  「堀内,」伊藤沉声喝道,「立刻把他绑起来,别让这个下贱的强盗跑了!」
  伴随着一阵阵引人泪下的乌啼,窗外的枪声正不断响起,遥远而又绝望地……
  ***
  夜色如漆。
  没有月光,伸手不见五指的眼盲,沉黑得叫人心慌。
  也没有风声,大地默默地闭了口,一片静悄中透露出异样的古怪,彷佛就要发生什么大事的气氛。
  屋外守卫蓦地给一把扼住,旋即拽走不见影儿。须臾之间,两条人影趁着夜黑窜了出来。
  墨夜依旧,唯有极远处隐约传来的宴嚷声细回不绝。
  驰动的人影未曾停歇,悄声绕过树丛、碉堡、沟渠,避开一道道监视的眼洞。忽然,其中一个黑影像是发现了什么,他急忙拉住前头的女人,一个闪身就躲入凌乱的土堆。
  「……奇怪,我明明看到有人啊……」
  手电筒的光束倏地射来,一个日本士兵皱眉走近。
  「哪里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他的同伴也跟上前胡乱转着手电筒,口中不住嚷嚷。
  「……哪有啊,你是不是眼花啦……」
  手电筒的光绕了一圈,除了空荡荡的黑夜却什么也没有,他的同伴不禁抱怨。
  「不!我是真的看到了,这边刚才明明有个影子的……」
  日本士兵坚定地反驳。
  「影子?」
  他的同伴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
  随着两个士兵的脚步越来越近,土堆底下躲着的人也不禁捏着一把冷汗,胸腔里的心脏激动得像要迸出来似的。
  日本士兵走到他们正前方时,男人感到全身一阵血贲发热,他手里紧攒着从守卫那夺来的枪枝,准备等士兵再前进一步便立时发难。
  「喂……你们在干嘛?」
  就在这时,远远的声音传来,是他们下一组的巡逻士兵。
  「又在摸鱼啦?那你们的御赐酒,我们就不客气啰!」另一个戏谑声音传来,语毕又是一阵哗笑。
  「这群无耻的家伙!」日本士兵的同伴气得咬牙切齿。
  他拉住仍欲搜索的士兵,「我想肯定是你眼花了!你看到的不就是影子吗?」同伴指着附近摇摆的树影,「除了那个之外,别说是人,这里连个屁都没有!」
  「是吗……可是……」日本士兵兀自怀疑。
  「不然你自己留下来找!」他的同伴悻悻一转身就走。迟疑了会儿,日本士兵也只好追上去。
  危机已去,底下躲着的人这才喘了口气。各自抚着狂跳的胸口,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快走吧。」男人伸手将女人拉起。
  黑夜在身旁驰掠而过,影子在一侧不断跳动,男人内心泛起一股模糊的熟悉感。这一切来的突然,他却隐约早有预感,甚至渴盼已久。
  那日之后,越亦艰难的处境,逼得他几乎透不过气。身旁的仆役一批批更换,每个都带着监视的眼,住居的地方也不断迭改,铁条重锁如同禁锢的囚牢,他就是下一个窝在里头等死的强盗。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几次没结果的问话之后,他再也没有见到对方鄙夷的脸、听到那些歹毒的话语。
  直到这几天,不知什么缘故防备竟开始松懈下来。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离开,就是死也不愿死在这种地方!晚间送饭时,他只顾注意旁边盯哨的卫兵,还衡算着该怎么下手的时候,送饭的女仆却冷不防地给了他的目标一狠下子,突遭变故他惊愕万分,才赫然发现眼前的人竟是自己义妹!
  望着前方带路的纤细身影,在漆黑夜里若隐若浮,他禁不住胸口一阵五味杂陈。许久不见,那张人人夸美的脸蛋儿竟看来如此憔悴,彷佛是心里捺了多少愁苦而一瞬间变得苍老。乍见时他的诧异接着转为理解,然后又变成极度愧疚,他张着口想说句歉意,却都给哽在了喉头吐不出声,心中直恨不得把自己抽死了算。女人也不发话只幽幽地盯着他看,过了多时才低声道,当初人是救了回来,可却成了残废……语着末尾已断续抽泣起来。他听着如雷轰顶,全身血液都倒逆着走发,心头浪卷似一酸,拥起女人也跟着泪流不止。
  哭得两眼迷蒙,女人抬头望着他。自小一块儿处,他还未曾见过她这般异样神情,竟像是在看着什么生人似的。举起那只仍完好的手,女人无语地细抚他脸颊,从那伤疤一路直下颈边。他初时不解一会儿却醒悟过来:严清棠自是说了全盘,包括那事。他垂下眼羞愧得不敢看女人,死命咬唇却一句辩解也说不出来。若说他是给对方强逼的可会有人相信?连那个始作俑者都认为他是为求活着而任谁皆可,更何况是别人。自己没死不就是个最好的证据?他极是痛楚地想着。
  ……其实自己要真是死了该多好,男人苦涩地按紧了胸前的枪。想起许多过去的日子,自己竟然曾经相信那伪装的温柔,愚蠢得以为对方真的在乎,却不知道背后
  隐藏了多少嘲讽的笑声,笑他不明白自己只是个任由玩弄的破烂,笑他竟敢自以为是地替同类求情。非得等到每个戳破的事实在眼前摊开,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对方眼中的玩物……
  胸口顿时掠过一阵激痛,男人狠狠咬住下唇。
  前途一片茫茫的黑夜里,放眼望去,只有营区中心隐隐露出火光,但随着距离的远去,也逐渐消逝不见了。
  ***
  绕开一道又一道的哨岗,墨般深沉的夜里,女人循着摸熟的路径前行。即使营区这一侧因为地势临水而戒备较松,她仍不敢掉以轻心。
  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女人心思却不由得往后方的人身上飘去。见面时的震惊,她直到现在还无法平复过来。
  两人难得的重逢,她望着男人的眼在看见自己时光芒闪烁,但随即又黯淡下来。失去了以往的高傲倔气与爽朗神情,原本熟悉的男人彷佛蜕变成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那眉宇,那眼眸,男人那掩不了的浓浓忧郁里,一股撩人情乱的气味儿浑散出来,竟是让人移不开眼!
  看了许久,被蛊惑了似地,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男人没说话却颤抖着眼睛垂了下去,像是浸润过什么的嘴唇紧咬着。她只痴痴地望看,男人那一瞬间里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媚态,全身上下抹不尽的娇艳色调……这些样态,风尘打滚过来的人还有不知道的吗?她忍不住红了眼睛,之前还存有的一点点期待也破灭了,清棠果然没有骗她!
  女人还记得当初在北京城外分手的模样,那两人向她挥手笑着说去会儿就回。结果是回来了,在她等了又等之后,一个毁折了手脚,另一个……女人一阵鼻酸,她想起清棠刚回来时,无论自己怎样追问也绝口不提男人,之后才终于逼逃不过地脱口而出。现在事实证明了一切,只是那时清棠述说的嫌恶表情,女人想忘也忘不了。
  眼前的夜路暗得让人心惊,走着的同时,女人突然有点害怕起身后的男人。分别多时,她怎么知道他还是那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人?除了身体之外,她怎么知道那个日本鬼到底改变了男人多少?她怎么知道她还可以信任男人?
  自从开战,日本鬼子的暴虐愈甚,军队每经一地,留下来的总是遍地的血与黑紫的尸殍,沦陷区唯一可称安全的、地下抗日组织能躲藏的地方,就只剩下外国租界。但几次爆炸事件之后,日本鬼开始注意租界,前些日子宋勉等人的牺牲便是一例,饶虽如此,他们的士气却反而愈挫愈勇。好不容易此次得到情报,趁着日本鬼庆祝天皇御诞的时机,他们要一举炸掉这个碍眼的营区!
  早已得知男人的下落,她要求必须先救出男人。因为风险太大,这个提议随即遭到否决。女人也知道要担的干系太大,但她无法眼睁睁地见死不救,男人是她比手足还亲的亲人,即使单独前去女人也在所不惜。拗不过女人他们也只好答应,前提是被捕绝不营救。
  一片弥漫的夜色里,女人对自己露出复杂的苦笑。要是不相信男人她又怎么会来?他是她从小的、唯一的哥哥啊,两人扶持着长大,他总是护着她为着她。女人想起刚才男人微笑的表情,拉起自己的模样,有哪个地方和从前不一样?就像遥远的记忆中,那两个紧握着手的小孩,他们只有彼此……
  无尽的黑夜,在多少双泪眼中连绵不绝。
  漫漫长路终于到了尽头。
  日本营区封锁线外约五百码的地方,一条隐密小径之后,两个身影来到一间河边的小教堂。
  历经战火洗礼,这间原本用桦木筑成的美丽教堂已然面目全非。潦倒破败的外观,这样的夜里看来更显凄凉。
  大地隐约开始起风了,两人仔细着脚下久未整理的荒凉,在簌簌沙响中走入漆黑教堂。
  「阿弟……你在吗……阿弟……是我啊……」
  左右张望,女人细声喊着。
  没有任何回应,废屋里径是一片人心发毛的悄寂。待了稍会,才见满地瓦砾堆后蹦出个影儿。
  「嫂子……妳可来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溜烟儿似地跑到两人跟前。
  「阿弟……没想到你真的在!」女人一脸欣喜,「我还想大伙儿许是都走了呢!你是特地回来接我们的吗?」
  「不……大伙儿都没到,」男孩皱着眉,「嫂子是来得最早的呢……」
  「都还没到?」女人听了不禁一怔。
  「是啊,莫非出了岔儿……可真叫人担忧呢……」男孩说着的同时,那双眼睛转到了女人后面的男人身上。
  「不认得啦?这是嫂子的大哥哪,」注意到男孩的目光,女人拉过男人,她转脸又向男人笑道,「他是方磊,清棠的表弟,七哥也见过的。」
  男人有些为难地强笑了下,男孩却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看。
  明白他们要说些隐密的话,男人知趣地避开。
  屋内一角,呆望着那炸得焦黑的梁柱,男人不禁苦笑,这种里外不是人的景况他早该料到了。适才他问到女人来此的目的时,她也只是草草略过。男人不怪他们提防怀疑,毕竟分别多时,谁知道对方究竟变了多少?只是那股子有苦难言的伤痛,唯有他自己心里才明白。
  一会儿女人走了过来,微笑着牵起他的手,男人也勉强扯起嘴角表示响应,胸口却像少了什么似地茫然不已,今后他到底该何去何从……?
  伏躲在残乱的砾堆下,三人动也不动。
  黑夜从屋顶破洞侵入,大举覆灭一切光亮。所见皆盲的沉重气氛笼罩四周,压迫得人坐立难安。
  教堂里阗无人声,周围只剩下一片等待的死寂,偶尔风过飒飒,听在耳里却绷得神经发疼。
  不知过了多久,男孩忽然昂起头。
  「来了!是他们!」他兴奋地低喊。
  女人侧着耳也听到了一群脚步声,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只男人似乎有些迟疑,他隐约觉得不安,却说不上来为什么。他还来不及阻止的时候,男孩已冲出了藏身处。
  那一瞬间,黑暗遁去,眼前豁然大亮,周围景物明晰可见。这乍来的刺激让男人感觉一阵强烈目眩,身体也不由得颤抖起来。
  交错耀眼的簇光里,那个俊美的男人正看着自己。
  ***
  位在营区中央的指挥总部,一片灯火辉煌。
  一反平时的呆板严肃,向来充作军报会议室的大宴厅里,现在正是极为热络的时刻。
  将御赐军旗奉在最上位,逐一朗读大君亲授的旨意,军官们以军人敕谕答和,表示将不负大君的期许。象征性的仪式之后,宴饮高潮才正要展开。
  一道道丰盛的料理,佐上老年纯酿,军官们是吃得满足、喝得痛畅,平日在战场上憋的闷气都藉此一股脑发泄出来。
  伴着悠扬的乐声,台上的艺妓婆娑起舞,折扇后的脸庞美艳动人。鼓掌的、叫好的,军官们只连声不绝,战争让这样的场面也变得奢侈了。
  灿耀的灯光下,人们像是忘了自己正处在纷乱的漩涡里,疯狂而彻底地享乐着。毕竟是一年难得的日子嘛!他们笑说。
  可是在这人声喧哗、笑嚷震天的场合里,却有一个人郁郁不乐,而造成他郁闷的主要原因,却又是因为他的上司心情也不好。
  靠近角落的席区里,鹰村宽默默地喝着闷酒,脸上表情奇差无比。
  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他忍不住无声地叹气,斜着眼角偷偷地瞄向一旁主座上的长官。发现情况依旧不变时,他的心只猛往下掉,脸拉得比刚才更长了。
  处决那天之后,向来冷漠的男人不知为何变得异常严峻,身旁的人动辄得咎,那不可捉摸的脾性越是变本加厉,搞得大家战战兢兢,深怕下一个活遭雷劈就是自己。
  跟随多年他还没看过男人这般,鹰村禁不住叹气。他隐约看出男人是在生气,可是同期们讨论了半天却谁也猜不透理由。
  ……难道男人是在怪他处理犯人的方法不对?他支着下巴乱想。但是那种坚不吐实的猪除了毙掉还能有别的方法吗?借调他去的几个长官都称赞不错,可是男人却连一句话也没说。他想起来就不禁觉得委屈。
  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座位,鹰村感到心里五味杂陈。几个同期怕再挨排头,早借口溜到借调的单位快活去了,不敢走也不能走的他,就只好留在这里看男人的脸色兀自痛苦。
  一段距离外的男人犹自独酌,过不多久随侍的副官走上前来。些微醉意中,鹰村着迷地看着男人与堀内交谈的冷艳侧面。
  听说原本来访的艺妓中,京都的小也包括在内,后来却不了了之。他听葛叶大姊的意思,其中原因似乎与他的上司有关。
  一边把玩着杯缘,鹰村叹口气。这些年来他对男人的个性也稍有了解,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只代表着完全的不在乎。自始至终,男人冷冽的眼中从未真正容下任何事物,除了……他有些迟疑地……除了那个支那男人之外……
  将酒一口仰尽,鹰村不愿多思。
  据说当初小还执意前来,该不会就是这件事惹火他的上司,才害得他们一堆人倒霉的吧?他有点好笑地扯起嘴角。
  「……鹰村宽!」
  「是!」
  耳里霍地听见上司喊他,鹰村惊得想也不想,马上跳起来就地立正。
  原本漠然的神色已经转变,唇边漾着抹冰冷的微笑,男人向他望了过来却没有看他,远放的目光像是在遥遥地注视着某个东西。
  「带着你属下支队跟我来!」
  偌大的吉普车灯闪着刺眼光芒,超过两排的步兵将他们团团包围,一管管上膛的长铳已抵在身旁。
  死瞪着眼前的男人,魁七紧握仍不住发抖的掌心,努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坐在车上的伊藤,气势凛然,天生浑成,高贵得犹如王子。那双傲岸如昔的眼眸,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报告,附近没有发现其它犯人的踪迹。」
  负责搜查的士兵回来禀报。
  另一辆吉普车上传来笑声。
  「少将果然没料错,」一个军官笑得甚是得意,「除了营区里抓到的十五只支那猪,这里果然还有余党!」
  此话一出,白娃与方磊的脸色马上惨白。
  军官上下打量着呆立的魁七,「少将养的人还真有用呢,除了夜晚解闷之外,还会懂得带路呢!」
  茫然地看着说话的军官,魁七脑中陡地一片空白,他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他并没有……
  魁七一回头瞥见女人,女人也正望着他。那双过去曾多少次对自己笑着的美丽凤眼里,只剩下怨毒、不齿与责难,那股子的憎恶神气,就和他当初在严清棠脸上看见的一样……
  那一瞬间里他就明白了,可是他真的没有……他并不知道……
  「辛苦你了,若非如此还抓不到他们。」扬着一抹异常灿烂的微笑,伊藤彷佛刻意地继续说着,「这群无耻的支那强盗……」
  魁七眼眶不由自主地模糊起来,嘴唇颤抖个不停,男人接下来说的什么他都听不见了。
  望着眼前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孔,他只感觉胸口翻搅得厉害,整颗心都揪成一团,所有积累的苦楚全在这瞬间一涌而上。这个男人要作践人到什么地步才甘心!
  一股激烈憎恨下,他不加思索地抽出怀里的枪。
  伊藤却似乎没有料到地只是一怔。
  「少将小心!」军官急喊。
  「少爷!」
  电光火石之际,眼尖的堀内扑了上去,护着伊藤躲开。迸射的子弹一把嵌进身后士兵的额心,鲜血四溢。
  一击未中,魁七知道大势已去,他转身面对女人,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仍在冒烟的枪口紧抵着自己下颔。
  「……我没有对不起你们!」
  「别让他开枪!」
  狼狈倒在地上的伊藤,眼中忿怒地似要喷出火,他厉声喝止。
  伴随枪声响起,女人凄厉的尖叫不绝。远方里,一道爆炸火花高高冲起,照亮了半边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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