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仲马俱乐部 第二章 死者的手

  米莱荻微笑着,而达太安感觉到,她那微笑已经对他判了刑。
  ——大仲马《三个火枪手》
  有一种寡妇是悲伤得让人无从安慰起的,反之,也有另一种寡妇则是随时欢迎任何成年男子的即时安慰。无疑地,琳娜?泰耶菲是属于第二种类型。她身材高挑、金发、皮肤白皙,带有慵懒的气质。她是那种女人:吸了一口烟得花个老半天才徐徐吐出,而且总是一边这么做一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像影星金?诺娃一样,身材比例过分地姣好;加上亡夫所遗留给她的财产——只说毫无负债是太委婉的说法了。光靠出版一些食谱所能累积的钱就是很惊人的。例如,《1000种拉曼却地方最好吃的点心》,或是那本售缺的,已印刷第十五版的经典名作《烤肉酱的秘诀》。
  她的家是由伦布兰侯爵夫人的古堡改建的,是一幢极尽奢华的房子。至于装潢,看来屋主的品味是稍嫌俗丽了点。这足以解释为什么那个“女孩与鸭”的雅德罗牌瓷娃娃会与一些看来所费不赀的英国老式牧羊犬古董装饰品摆在同一橱窗中。那里有一个俾德麦写字台,还有一架史坦威钢琴放在一张昂贵的波斯地毯边。还有一张巨大的白色皮沙发,看起来很舒服,而琳娜?泰耶菲就在上面交叉着她那双极其匀称的腿端坐着,身着离膝一个巴掌距离的黑色短裙,看来很符合她寡妇的身份,但那条沿着双腿盘延而上的神秘黑影也引人无限遐思。
  “很抱歉在这样的情况下打扰您。”科尔索说。他坐在她的对面,穿着大衣,将帆布袋放在膝上。他僵直地坐着,而她则用一双如钢铁般冰冷的蓝眼珠上下打量着他,想着该把他归于哪一种类型的男人当中。他了解她这样做的涵义,所以也并不努力试图制造出什么特别的形象来。刚才他敲门时,女仆还当他是推销员,差点就把门打在他的鼻子上。在等了10分钟以后,当寡妇看到他从袋子里掏出来的手稿,情势就大大地转变了。至于他,则努力地透过那副歪眼镜承受琳娜?泰耶菲的凝视,想克服由她那完美的双腿和被黑色安哥拉羊毛衫包裹的姣好身段所构成的威胁。
  “如果您能告诉我,您是否认得这份手稿,”他终于能开口了,“这对我会是很大的帮助。”
  他把文件夹递给她,不经意地触及了她涂着血红蔻丹的长指甲,又或者是她无意中碰着他。无论如何,这样细微的动作正好方便科尔索抓抓头,显出一副善于麻烦美丽寡妇的笨拙模样。现在那双钢铁般的蓝眼睛已从手稿移到他身上,带着极富兴趣的光芒。
  “为什么我该认得它?”那寡妇问。她的嗓音有些沙哑,看来是因为前一晚没睡好。她仍未打开文件夹来看,只是继续盯着科尔索,仿佛想在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之前保留些什么。他从鼻梁上扶正眼镜,刻意地做了一个庄重的手势。他们还在礼貌性的客套阶段,所以他准备把诚实无欺的小白兔般的招牌微笑留到适当时机再用。
  “不久前,它还属于您的先生,”他迟疑了一秒钟,然后婉转地说,“愿他安息。”
  她缓缓点头表示同意,仿佛这样就解释了一切,然后打开文件夹。科尔索透过她的肩上浏览对面的墙。墙上挂着一幅满是五彩缤纷花朵的童画,底下签着:琳娜?拉思佳,1970-71期课程。他又望向另一幅比较小的画,银质画框,上面是已故的安立?泰耶菲在那里微笑着,右手上摊着一本畅销书。他的相貌和善,矮胖,有个大啤酒肚,看起来幸福又满足。科尔索心想,他的早逝至少也为他自己省下了不少胆固醇和尿酸的麻烦;而同时,他也以纯粹的好奇心,想像琳娜如何能从她的丈夫身上得到性的满足。这样的想像引导他在下结论之前,迅速地又瞄了一下她美好的双腿和上半身。她如此地具有女人味,让人实在很难把她和她那痴肥的老公联想在一起。
  “这是那份大仲马的手稿。”她用一只红色的指甲轻敲着手稿的塑胶保护套说,“很有名的一章,我当然认得。”当她垂下头时,她的秀发半遮着脸,透过金黄色的发丝,她疑惑地观察着眼前这位访客,“为什么您会有这份手稿?”
  “您的丈夫卖的,我的工作是查证它的真伪。”
  寡妇耸耸肩。
  “就我所知,这是真迹。”她叹了一口气,把手稿还给他,“您说是他卖的?”她沉思了一会儿,“安立很重视这些手稿的。”
  “也许您记得他是从哪里拿到这手稿的?”
  “我真的不知道,我想是有人送他的。”
  “是个手稿收藏家吗?”
  “是啊,我也只知道这些而已。”
  “他从没提过为什么要卖它?”
  “没提过,您是第一个告诉我这事的人,是谁卖的呢?”
  “一个书商,我的客人之一,等我把报告书给他了以后,他就会把手稿拿到拍卖会上去卖。”
  琳娜对他又更感兴趣了,科尔索摘掉眼镜,用他皱皱的大手帕擦拭起来。他没戴眼镜的时候看起来好像很好欺负,关于这点他比谁都清楚。当他眯着眼像只近视的小白兔时,通常所有的人都会有一股冲动,想带他过马路。
  “这就是您的工作?”她问,“证实手稿文件?”
  他含糊地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在他眼前的寡妇的形象似乎变得模糊不清,不可思议地看来变近了。
  “有时候,另外,也包括找些古籍奇书、版画或其他的东西。我是靠这个吃饭的。”
  “您收的价位如何?”
  “不一定,”他戴上眼镜,那女子的身形又恢复了,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有时很高,有时很低,市场上的波动很大。”
  “这样有点像侦探不是吗?”她用愉快的音调开着玩笑,“一个书籍的侦探。”
  这是该微笑的时刻,他恰到好处地露出门牙微笑着。
  “对啊!是可以这么说。”
  “所以您是为了您的客户而来探访我……”
  “就是这样,”他已经可以显得更肯定了,于是他用指节敲敲手稿,“无论如何,它是从这儿来的,从您的家。”
  她缓缓地表示同意,注视着文件夹,陷入了沉思。
  “这真是奇怪,”过了一会儿后她说,“我很难想像安立会卖这份大仲马的手稿。虽然他死前几天的确有些奇怪的举动……您刚才说那位买主叫什么?”
  “我没说。”
  她稍显惊讶但仍镇静地对他上下打量。看来她很不习惯男人不是在三秒内对她百依百顺。
  “那就告诉我呀!”
  科尔索等了一会儿,那时间足以让琳娜的指甲不耐烦地在沙发扶手上敲打起来。
  “他叫拉邦弟,”他终于宣布答案了。这是他的另一个伎俩,让对方以为自己赢了,事实上,对他来说根本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让步,“……您认识他吗?”
  “当然啰,他是我先生的供应商,”她不悦地皱着眉,“他有事没事就会带这些愚蠢的手稿来给我先生。他应该给我收据的,如果您不介意,请替我向他要一份。”
  科尔索边表示同意,边微微倾向她,问道:
  “您的先生是大仲马的书迷吗?”
  “您是说对大仲马?”琳娜微笑了一下,将头发往后甩,眼里闪着想捉弄人的光芒,“请跟我来。”
  她站起身来,带着一辈子惯用的撩人姿态,边抚平短裙边看着四周,好像她的动作完全没有意义。她即使穿着低跟的鞋子也比科尔索高多了。他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那如游泳选手般宽阔的肩膀和纤细得恰到好处的腰。他猜她大概30岁,正是慢慢地变成典型的北欧家庭主妇的年纪:变得从不晒太阳,臀部变大,以便不费力地生一群儿女。
  “如果他的收集欲只限于大仲马就好了。”她边说边往一间书房内指指,“您看!”
  里面所有的墙都排满了被厚重的书压弯了的木质书架。由于职业的本性使然,科尔索感觉到自己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他边近身前看边扶正眼镜:《查尼伯爵夫人》,大仲马著,共八册,插画小说版本,编者文森?依巴涅兹;《两个黛安娜》,大仲马著,共三册;《三个火枪手》,大仲马著,米盖?吉哈洛版本,奥德加的插画,共四册;《基督山伯爵》,大仲马著,共四册,璜?罗森版本,艾吉尔的插画……还有四十册彭森?度特来的“罗甘波尔”;还有更多大仲马的书和维克多?雨果的九本书及保罗?费巴的几本书摆在一起,那本《驼子》有最上等的红色摩洛哥山羊皮做的封面和镶金的书缘。还有狄更斯的《匹斯威克故事》,是贝尼多?加朵的翻译本,夹在很多本巴比?奥雷维力的书和欧亨尼?苏的《巴黎搜奇》之间。大仲马的书还没完,还有《45个贴身卫队》、《皇后的项链》、《何悟的伙伴们》……
  “太壮观了!”科尔索评论道,“这儿总共有几本书呢?”
  “不晓得,二三千吧!几乎全部都是初版,是当时发表连载后的装订本……其余的是一些有插画的版本。我的先生发狂似地收藏,一点也不在乎花多少钱。”
  “看得出来他是个真正的书迷。”
  “岂止是书迷?”琳娜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笑容,“那是真正的狂热。”
  “我还以为他对食谱那一类的……”
  “那些食谱只不过是他赚钱的方法罢了。安立就像那个童话中点物成金的米达国王一样,不管再怎么廉价的食谱到了他手中,都能摇身一变成畅销书。但他真正的癖好是这个,他常把自己关在这里抚摸这些古董级的书稿。这些手稿通常都写在很差的纸上,而他就是热中于全心全意地保存它们。您看到那个温度计和湿度表了吗?……他还能把自己喜欢的作品完整地背诵出来呢!他生前的最后几个月一直在写东西。”
  “写历史小说?”
  “连载小说,而且是完全遵照这种体裁的规则来写的。”她走向一个书架,取了一本线装的笨重手稿。上面的字体圆圆大大的,只写在单面,“您觉得这书名怎么样?”
  “《死者的手或安娜女王的侍童》,”科尔索高声地念着,“毋庸置疑,很好的标题……”他用一只手指抚着一边的眉毛,寻找恰当的字眼,“很……引人遐思。”
  “而且重得像铅呢!”她接着说,边把书放回原位,“还有一大堆不合史实的描述,我可以跟您保证,这书真是愚蠢极了。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可是一篇篇从头到尾仔细阅读过的,”她怨恨地拍拍那大写的书名,“我的天哪!我真是恨死了这什么侍童和那狐狸精安娜女王了。”
  “他曾想过要出版这本书吗?”
  “当然了,而且想用化名。可能用什么特利司丹?隆维或保罗?弗伦提尼之类的笔名吧。他的个性就是会做这种事。”
  “上吊呢?那也符合他的个性吗?”
  琳娜凝视着满墙的书,不吭声。科尔索心想这气氛有点不对,也许这是她的手段,刻意装出来的,就像一个女演员在开始展现演技前的预备动作。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终于回答了,仍旧是无比的沉静,“最后的一个礼拜他变得孤僻又沮丧,几乎从不踏出这个书房一步。然后,有一天下午他把门用力关上,出了门,到了清晨才回来。我还在床上,听到了门声。到早上我才被女管家的尖叫声吵醒,那时安立已经吊死在吊灯上了。”
  她现在看着科尔索,瞧他的反应。她看来并不过分哀伤,科尔索回想着刚刚看过的她先生的画像。有些时候,她的眼珠子眨着像是要忍住眼泪一般,但她的眼里始终如一,是没有半点湿润的迹象。这也不代表什么,惯于化妆的女人早已学会控制和隐藏自己的情绪了。而琳娜的妆是完美无瑕的,一道清楚的阴影映在眼睑上,更是加强了她的眼神。
  “他可留下什么遗书?”科尔索问,“自杀的人通常会这么做,不是吗?”
  “他可是省了这道手续。没有任何的解释,没有只字片语。什么都没有。他这样地不体贴,害我得接受检察官和一些警察们的询问。真是不愉快的经验。”
  “这我就免了。”
  “我想也是。”
  琳娜已经间接地下了逐客令。他们走到门口,她伸出手来。科尔索手臂下夹着书夹,肩上背着背袋,也伸长了他的手,从她的指掌间感觉到一股坚定。在他的心中,他把她定位在好的那一类,既不是快乐的寡妇,也不会过度哀伤。或许她的衣橱里躲着情夫,但那也不关他的事,就像泰耶菲的死也不关他的事一样。即使事情再怎么奇怪——那本什么《死者的手或安娜女王的侍童》,还有那份手稿……但就像那美丽的寡妇一样,不关他的事。
  他看着琳娜,以沉静的好奇心思忖着:“我真想知道是谁在供你挥霍。”他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画面:成熟、时髦、高尚又多金,有百分之八十五的几率可能是亡夫的朋友。然后他又揣测他们的奸情是否会和她先生的死有关。或许是职业所致,他喜欢像警察一般地去探究事实的真相。这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人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灵魂里藏有的病态能愚蠢到什么地步。
  “我得好好地谢谢您,”他边说边装出表演单中最能令人感动的小白兔式微笑,“真是打扰您了。”
  “不用谢我。我也是很好奇,这一切会导致什么样的结局。”
  “有什么最新发展,我会通知您的。啊,有一件事,您想保存您先生的收藏,还是想把它脱手了?”
  她愕然地看着他。以科尔索的经验来看,一个古书收藏家死了以后,通常是棺材才刚出门,整套藏书也会在24小时内被丢出去的。他也惊讶至今还没有看到那些秃鹰般的同业来这里争食。此外,据琳娜刚才自己透露的,她也并非是她先生的同好。
  “事实上,我还没时间去想这个问题……您的意思是,您对这些书稿有兴趣?”
  “也许是。”
  她迟疑了一会儿,也许比平常多了几秒钟。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她回答,边适时地叹了一口气,“也许过几天吧!”
  科尔索扶着楼梯的栏杆,开始下楼。他拖着脚,在前面的阶梯上困惑地迟疑了一下,像忘了什么东西,自己也想不起来时一样。但他确知自己没忘了什么。当他下到第一个楼梯平台时,抬头一望,正好见着琳娜还站在门边暗中观察着他。她看起来,至少对他来说,有点好奇又有点担心。科尔索又下了几层楼梯,就像电影中的慢动作一样,长方形的场影转往下方。在离开琳娜的探索性目光后,他脑海中浮现出她那完美的上半身和臀部,那双雪白又匀称的腿些微分开地站着,引人遐思却又结实得像神庙里的柱子。
  *
  科尔索在穿过大门走到大街上时,心里仍然纳闷着。他心想,至少有五个问题需要解答,他边这么想着,也边依问题的重要性排序。他停在人行道上,面对雷迪洛公园的栅栏,无意间看看左侧,等着计程车。有一辆大型积架跑车停在几公尺的近处,那司机身着深灰色制服,靠在驾驶盘上看报纸。刚好他也抬起头来,和科尔索正好四目交接。他们眼神的相会也不过一秒钟的时间,且那司机马上又低头去看他的报纸了。他皮肤黝黑、蓄胡子,脸颊上还有一道苍白的伤疤。他的外貌让科尔索觉得似曾相识:长得好像某个人。也许他让他联想起那天在玛卡洛娃店里玩吃角子老虎的那个高大的男人。他的长相撼动了科尔索那模糊又遥远的记忆。在他还来不及深究之前,来了一辆计程车,有个身穿大衣、手提皮箱的男人正在街道的另一端对它招手。科尔索趁着计程车司机正看着他这边时,迅速地站出来,当着那男人的面把车叫走。
  他坐进后座,要求司机把收音机声音关小。他看着窗外,但对四周的交通视若无睹。他很享受每次关上计程车门就能享受到的宁静,像是和外面世界停战,在这小窗的另一边,在车程中,一切都暂停了。他把头躺靠在椅背上,对远景充满信心。
  是该想想正经事的时候了,像《幽暗王国的九扇门》和葡萄牙的旅程等第一阶段的工作。但科尔索定不下心来,探访过安立?泰耶菲的遗孀后留下了太多的疑点,这让他心里产生一种奇异的不安感。他觉得自己对一切的事情失去了头绪,像是以错误的角度看着风景;而且还不只这些,他又等过了几个红灯之后才惊觉到那个积架跑车的司机的影像也在搅乱他的思绪,他觉得困扰极了。他确信,除了那次在玛卡洛娃的酒吧里的惊鸿一瞥以外,自己从没见过这个人。但有个不合逻辑的记忆却在他心里回响着。“我认得你。”他对着自己说,“很久以前,我一定遇到过像你一样的人。而且我知道你在哪里,在某处。在我记忆中阴暗的角落里。”
  *
  格劳齐一直还没有出现,不过那也已经不重要了。比罗率领的普鲁士军正从圣隆贝尔山脊上撤退,包括苏蒙和苏柏维的轻骑兵也都被驱逐了。从左翼攻进去已经没有问题,反法联盟的苏格兰步兵已被法军击溃。至于核心地区,拿破仑的幼弟杰罗姆指挥的第六军第二师终于攻下了豪高蒙。在圣杰安山北侧,着蓝制服的法军和旧禁卫军正缓慢却又不可遏抑地联合起来,而威灵顿将军随即在滑铁卢这小村庄大快人心地混乱撤退。只剩还没对他们做出最后一击了(此为主角玩拿破仑时代模拟战争游戏之情节)。
  科尔索观察了一下他的领土。他惟一的解决之道就是赖伊了,那勇士中的勇士。他将他摆在前锋,和德隆及残余的杰罗姆军团部署在一起,然后让他们在布鲁塞尔的道路上笨重地前进。当他们遭遇了英国联军以后,科尔索往椅背上一靠,屏住呼吸以确定他的抉择:他刚以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决定了22000人的生死。他品尝着从那群穿着红制服的英国及蓝制服的法军士兵们中得来的快感。天哪,这场仗实在是打得漂亮。
  这对他们来说打击太大了,这些可怜的恶魔们。德隆的军团像懒惰小猪的茅屋般轻易地被摧垮了。但赖伊和杰罗姆军团仍坚守着他们的阵线。旧禁卫军所向披靡,而那些英军就一个个地消失在地图上。威灵顿公爵没别的选择只有撤退,科尔索用他预留好的法国骑兵堵住往布鲁塞尔的通道。然后,刻意缓慢地做出了最后一击。他咧嘴笑着,用指甲敲了敲地图上代表拿破仑的蓝点。
  “我了解你的感受,伙伴。”他自言自语道。威灵顿公爵和他那最后的5000名不幸的士兵们不是死了就是成了阶下囚,而拿破仑皇帝刚刚在滑铁卢大获全胜。所有见鬼的史书都可以被扔掉了。
  他打了一个大呵欠,放弃了游戏。桌上除了那个显示着1∶5000比例的模拟战争游戏屏幕外,在散乱的书本和笔之间,还有一杯咖啡和放满烟蒂的烟灰缸。墙上的时针指着凌晨3点。在另一边,酒柜上的约翰走路标签纸上的英军正以一副狡猾的姿态迈开步伐。科尔索心想,哼,这些不要脸的红毛怪,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同胞刚刚在比利时吃了败仗吗?
  他转身将注意力从那些英国人移到那瓶放在书架上、介于两册《圣赫勒拿岛手记》和法文版的《红与黑》之间的还没开瓶的波尔杜松子酒。他开了瓶,边倒着杜松子酒,边随意地翻翻后面那本书:
  ……卢梭的《忏悔录》是世上惟一的一本具世界性思想的书。再加上所有拿破仑大军团的公报和《圣赫勒拿岛手记》,就组成了他的信仰中心。他能只为了这三本书而奋战。他决不需再信别的书。
  他站着一口气喝完酒,一边伸伸麻痹了的四肢。他对游戏瞄了最后一眼,杀戮战场上的干戈暂歇。他把所有剩下的杜松子酒都喝完了,感觉自己像是盛怒中的神一般地操纵着人的生死。他想像着威灵顿公爵在赖伊面前弃兵卸甲的模样:年轻人死在泥泞中,缺了骑士的马匹,一个着灰军服的苏格兰军官在被炸毁的炮架下奄奄一息,染血的手指上抓着带有恋人肖像画的链子和一缕金黄色的头发。在阴影的另一头,即将陷落的城里响着最后的华尔兹舞曲。女孩依靠在墙边,额头上的金饰映着火炉里的光,正准备落入烟草工厂那个怪物的手里或投入街角的杂货店老板怀里。
  滑铁卢,他那曾担任投弹手的玄曾祖父也可以安息了。他想像他就在画面上那些小小的蓝色方块之中,在代表布鲁塞尔大路的土黄色线条上,脸庞肮脏,胡须被炸药的火花烤焦了。在持续了三天的肉搏战后,他们沉默但兴致高昂地前进。他一定有个心不在焉的眼神,在几千次的战争游戏里,科尔索总是想像着他的玄曾祖父置身其中,把千疮百孔的平顶筒状军帽挂在长枪头,然后,他虽已筋疲力尽,仍起身和他的战友们欢呼皇帝万岁。那孤寂、矮胖和病重的拿破仑灵魂复了仇。愿您安息。
  他倒了另一杯杜松子酒,然后无声地对着墙上挂着的马刀敬酒,敬他那忠诚的投弹手玄曾祖父耶安巴斯?科尔索,生于公元1770年,殁于1851年,属圣赫勒拿军团的骑兵,至死不渝的拿破仑拥护者,他也担任过位于地中海岸某城的法国领事,百年后他的玄孙即出生在那里。科尔索嘴里还留着杜松子酒的余味,他在齿间默念起那些也已一一作古了家族的成员们口耳相传的惟一传家之宝:
  ……而皇上,在迫不及待的军队面前吆喝一声跨上马。我全副武装,再次全心全意地跟着他上战场。
  他边暗自发笑边拿起电话,拨了拉邦弟的号码。光盘在电脑里旋转的沙沙声在一室的寂静中响着。墙上有很多书,另一角阴暗的阳台瓦顶被雨淋湿了。那里的视野并不怎么样,除了冬季里的黄昏时刻,夕阳从暖炉的蒸气和街上的污染空气中渗透进来,这时的空气像是被点燃了,显出如厚重窗帘般的赭红色。他的书桌靠在阳台的玻璃窗旁,那台电脑和滑铁卢游戏就以这景色为衬底,而夜正滑落着雨滴。墙上没有任何足以勾起回忆的东西,没有画,也没有相片,只有那把装在镶黄铜的皮制套子里,属旧禁卫军的古老马刀。所有来过这里的访客都为此住处的不具任何私生活的痕迹感到讶异。除了书和马刀,没有任何像一般人家里代表自己的回忆和过去的东西。就像他的家缺少的东西一样,科尔索所出生的世界也早已消失殆尽了,再也没有任何恼人的面孔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或许这样比较好吧!他就像住在那个小天地里,从没有,也不曾抛下任何过去的人。像是永远不需要别人,如同城市里博学的流浪汉,在他的大衣内袋里藏着随身的行囊。然而,也有少数他特别的朋友看过他在那红色的夕阳余晖中,带着茫然的眼神望着西方,他们说他那笨拙的小白兔般的表情是真诚的。
  拉邦弟带着浓厚睡意的声音在听筒中响起。
  “我刚打败了威灵顿公爵。”科尔索通知他。
  一阵愕然的沉静后,拉邦弟回答说他为他感到高兴。科尔索继续说着战事的细节,顺便抱怨着旅馆里的烂食物和投币式的破暖气。拉邦弟摸索着看了看表——凌晨3点钟。他气急败坏地骂了一连串含糊的句子,只听得“混蛋”、“白痴”等等。
  科尔索把话筒挂上时仍在独自窃笑。有一次,他从阿根廷首都的一场拍卖会上打给拉邦弟一个对方付费的电话,只为了说个笑话:“有个妓女丑到连死时都还是处女,哈哈。”“哈,真好笑。你回来的时候我就要你把电话账单吃下去,你这白痴。”而那次,多年以前,当他拥着妮可时,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打电话告诉拉邦弟自己遇到了一个美女,而且好像爱上她了。每次只要他愿意,一闭上眼,就可以看到妮可缓缓地清醒,秀发披散在枕头上。那时他曾贴着话筒对拉邦弟描述她的样子,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兴奋,一种无以名状的温柔感,而她就在他身旁静静地听着。电话的另一头则是真诚地分享着他的觉醒、胜利和快乐:“太好了!科尔索,老朋友,也该是时候了,我真是替你高兴啊!”那个早晨他感觉自己对拉邦弟的感情像对她那么深,或该说对她的感情像对他的一样深。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科尔索关了灯,夜里的雨仍继续下着。在卧室里,坐在空荡的床边,他点了一根烟,在昏暗中静止不动,偷听着那已不存在于床单间的呼吸。然后他伸长了手,去抚摸枕头上那早已不在的秀发。妮可是他惟一的懊悔。外面的雨势增强了,窗上破碎的雨珠映照出室外昏暗的光线,湿漉漉的雨水将雨点织成的网冲刷成一股股黑流,点点阴影不知去向地消失,就像生命中的某些部分一样。
  “路卡斯。”
  他高声地念了自己的名字,就像她以前唤他的方式,她是惟一这么叫他的人。这三个字就像是他们曾共享的那早已破碎的国度的象征。科尔索注视着在黑暗中闪着红光的烟头。他曾以为自己深爱着妮可,当时的她看来是那么美丽、聪慧又充满热情,就像她的黑白照片一样:大眼珠的小孩、老人和带着忠诚眼神的小狗。他老是看着她热心于社会公益,为弱小的族群请命,做着声援政治犯和被排挤的少数民族之类的事。还包括海豹呢!她有一次曾成功地说动他为拯救海豹的活动签名。
  他慢慢地从床上爬起,生怕惊醒了那睡在他身旁的幽灵,偷偷地观察着,有时他幻想自己真的听到了呼吸声。“你就和你的书一样,是死了的。你从来没有爱过半个人,科尔索。”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他;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拒绝了他的身体,然后就永远地走了。去寻找她的孩子,那时的他从不曾想要过的孩子。
  打开窗,雨水打湿他的脸庞,他感觉到了夜里湿冷的寒意。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让它往下坠落,红点在黑暗中熄灭,坠落的弧线抛向阴影的方向,然后被切断了,或者说是看不见了。
  那天晚上一定也下着雨,在不同的场景中,下在妮可最后的足迹里;下在滑铁卢的战场上;下在科尔索的玄曾祖父和他的兄弟们的身上。科尔索想起了他自己的战场,他比谁都清楚该如何在浩瀚的书海中选择他的战役,像个孤独却又极其出色的士兵一样,然后收取他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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