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藤缘(上) 第五章

  晌午时分,马车转出山坳,再行得三、四里,地势越加平坦,大路朝天,两边阡陌纵横,屋舍俨然,一派桑农之乐。
  黎子忌吩咐车夫在一户农家门前停了车,四人下车,进了院子,道声叨扰,给了些钱,请主人搭伙做饭。
  主人是个憨厚的老农,一边叫婆子下厨,一边将四人往屋里让。
  暮春天气,本有些燠热,这户人家门窄堂浅,进到屋中好生憋闷。
  黎子忌挥了挥扇子。
  “春光甚婕,还是在院中坐坐吧。”
  老魂树下摆开一溜窄凳,四人坐下。
  小汐贪玩,拿脚尖去碾地上的蚂蚁,黎子忌说她调皮,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斗嘴,时不时拉了谢清漩评理,谢清漩也不说话,只在一边微微笑着。
  他们三个越是热闹,纪凌越觉得无聊。
  他自小被人众星拱月捧惯了,几曾受过这分冷落,干脆背过身子,看主人家劈柴做饭,还有些新鲜。
  看着、看着,纪凌心下一惊。
  院子里树影郁郁,可同样立在青天下,这老头、老婆子却都没有影子!
  他腾地起身,跑到日头里,往地下一看,自己也似透明的一般,看不到影子,不由得一脸惊惶。
  小汐见他这番动作,掩嘴而笑,倒是那劈柴的老农仰起脸来。
  “这位公子是头一次进暗华门吧?”
  见纪凌一脸茫然,老农点了点头。
  “公子啊,此间并非人界,而是鬼界,能进暗华门的非鬼即妖,自然没有影子。”
  “那你……”
  纪凌饶是胆大,青天白日的,背上也沁出一片冷汗。
  “这个村里都是茔台朽骨。”
  老头一笑,满面皱纹,粲若菊花。
  “鬼不是该去阎罗殿么?”
  纪凌也有些懵了,倒跟他绕了起来。
  “枉死之鬼,无处可走,幸有高人指点,全村人才进了这片福地。”
  黎子忌闻言“嘿”了一声,扇子磕在下颚。
  “真要说出来,你跟这个村子还有些渊源。三十年前,这村子遭人血洗,三十五户,一百七十二口一夜间给砍了个干净。立下这丰功伟绩的可是你家老王爷。”
  纪凌的父亲早年间是员悍将,随先帝南征北讨,刀口舔血才挣来了偌大的家业,区区一百多条性命也是寻常。
  纪凌从来法拿这些人命当过事儿,活人尚且杀得,冤魂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可不是在那紫禁城下、瑞王府中,受皇家眷顾、天神庇佑,照老头说此地是鬼界,黎子忌他们又不知安着什么心,这身前身后,新恩旧怨倒真赶齐了。
  纪凌稳住心神,干脆来个以静制动。
  那老头听了黎子忌的话,惊问:“那王爷现在如何?”
  纪凌眉毛一挑:“仙去多年了。”
  老头叹息一声:“天理昭彰。”抬头看着纪凌道:“王爷,你眉心郁结,背负宿业,身缠孽锁,若不收心养性,生生世世都不得超脱啊。”
  老头这番话讲得温言悦色,却把纪凌噎了个哑口无言。
  正在尴尬的当口上,婆子过来请众人去吃饭,纪凌这才得以落场。
  纪凌饿了一天,本来这顿饭该吃得极香,被老头那几句话一搅,舌头也尝不出味来了,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净是这几日的怪事。
  一抬头,正看到谢清漩慢慢地把筷子送到嘴里。
  纪凌想着,若不是撞着此人,自己也不会卷进这莫名的风波,心下生出几分恨意,他也不想想抓谢清漩进王府的到底是谁。
  闷闷地吃罢一餐饭,待要上路,天边却堆起了雨云,眼瞅着那云越堆越厚,黑压压连成了一片,平地又起得风来、飞砂走石,直眯人眼。
  眼见是走不成了,黎子忌干脆跟主人要了四间空房,都堆着杂物。
  黎子忌挑了两间干净的让给了小汐和谢清漩,最脏最乱的那间自然给了纪凌。
  山间夜色本就来得早,再加上泼天的风雨,更是显得夜长。
  纪凌躺在床上,横竖都睡不着,撩开袍子,胳臂上紫藤似乎又艳几分,想到老头那句“眉心郁结,背负宿业,身缠孽锁”,心下更是惶惶。
  床边点着盏油灯,灯油低劣,灯油低劣,又粘又脏,火苗也是半死不活的,直照得一脑光影乱动,纪凌看着那阴影,心中更是烦闷,床榻桌椅、簸箕草堆、个个有影,偏偏自个儿就没有,莫非自己还真是个妖孽不成?
  正胡思乱想间,门口“吱呀”一响,冷风夹着雨点扑入,门边恍恍惚惚立着道黑影,看又不看真切。
  纪凌一骨碌从床上坐起,喝问:“是谁?”
  他起得急了,衣袖一带,床边的油灯“咣”地栽到地上,屋里霎时漆黑一团,耳听得“咯”地一声,门像是被掩上了,风声雨声全退到门外。
  纪凌悄悄站起来,挪到杂物堆边摸了根棒子,强压着冬冬的心跳,静静候着。
  他不动作,门边再没了响动。
  眼看又过了一盏的功夫,纪凌汗也下来了,僵着的手也发酸了,正焦躁间,门被拉开了,眼瞅着一道黑影向外飘去,纪凌一咬牙,纵身追了上去。
  他算是想明白了,反正都进了鬼门关,鬼食也吃了、鬼屋也住了,与其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倒不如揪着个鬼,问个明白。
  什么宿孽冤报、亡魂枯骨,还真能把自己给吃了不成?
  纪凌身手原本矫健,此时放开心结,更添胆量,才到廊檐下,便一把扯住了那黑影。
  融融暖意隔着衣裳传了过来,檐下虽暗,纪凌也觉出来了那分明是个人,正待开口,“喀嚓”一声,半空里劈出一道闪电。
  纪凌借着那白光望去,不由“咦”了一声,这黑影不是别个,正是谢清漩。
  谢清漩叹了口气,也不说话,靠在墙上苦笑。
  电光过后,院里又是一片昏黑,漫天冷雨得了风势,斜斜扑来,两人衣衫尽湿。贴得近了,呼吸可闻,雨越是冷,纪凌越觉得对面的身子暖和。
  纪凌的手沿着谢清漩的胳膊一路滑下,与他十指相扣,谢清漩也不挣扎,半晌手指动了动,轻轻回握。
  黑暗中,纪凌看不清谢清漩的表情,只觉得他的手掌奇热,吐息腻人。
  纪凌心下一动,攥着他往自己房中走去。
  到得屋里,纪凌抱住谢清漩的背,将他死死按在墙上。
  这农家土屋墙皮都是用泥拌上糠打的,粗糙不堪,纪凌推得狠了,谢清漩的额头撞在墙上,低低地叫了一声。
  纪凌床笫间最喜听人呻吟,小腹一热,手上的力又加了几分,揉弄掐咬,像是要把谢清漩捺进体里才好。
  两人呼吸渐重,纪凌急着去扯谢清漩的衣服,谁知那衣裳浸了水,又粘又韧,急切间解脱不开。
  纪凌把谢清漩的身子转过来,去撕他领襟,黑暗中,手伸偏了,摸到了他的嘴唇,回想起前日车中旖旎,纪凌又把手指塞入了谢清漩口中,谢清漩正在恍惚间,舌头也没有动作,但绕是如此,指间湿暖柔滑,也叫人销魂。
  纪凌抽出手指,捧了谢清漩的脸,与他唇齿相濡,半晌松开嘴,轻声笑了。
  “你这嘴里的功夫可是越发好了。”说着按住谢清漩的肩膀,让他靠墙坐下。
  自己立在他身前,一手捏开他的下颚,一手掏出股间的东西,送入他口中。
  谢清漩哼了一声,纪凌双手托起他的脖子,柔柔地捻弄他的耳珠。
  “好生伺候着……你不就喜欢这调调么?食髓知味的东西,半夜里巴巴地送上门来……”
  正得意间,谢清漩双唇一合,狠狠咬了他一口。
  纪凌吃痛,抬腿要踹,谁知谢清漩忽然放软了身子,搂住他的腰,仰着头在他胯间动作起来,那舌头腻滑灵巧,游走如蛇。
  纪凌被他舔得体酥骨软,几乎站立不住。
  又弄了一会儿,纪凌喘息急促,拽住谢清漩的头发,将他的身子翻转过去,摁在墙上,扯开衣物,重重地撞了上去。
  纪凌扣住谢清漩的肩,一头耸动一头在他耳边呢喃:“这下快活了吧……你还真会吸啊,两张嘴一样的好,越来越行了……居然敢咬我……”
  说着手伸到前面,攥住谢清漩的东西,狠狠地在泥壁上摩擦。
  男人身上这一处最是脆弱敏感,谢清漩周身颤抖,纪凌被他绞得也是一阵酥麻,如此又闹了半个多时辰,纪凌才在谢清漩身上泄了火。
  点上油灯,纪凌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脚尖一挑,将谢清漩的衣裳踢到他手边。
  谢清漩摸到衣服,默默地披上。
  昏黄的灯影下,他玉色的胸膛布满了红印,都是欢爱时被压在墙上磨伤的。
  看他垂着颈项,不言不语,纪凌倒起了几分柔肠,俯下身子,摸着他的伤处问:“疼吗?”
  谢清漩甩开他的手,把衣服系好,扶着墙壁,缓缓起身。
  纪凌撞着个软钉子,有些不乐,再看他一脸清冷,更是忿忿,眼看谢清漩摸索着走到了门旁,纪凌冲过去,一把拦住了他。
  “你算什么意思?”
  谢清漩微微一笑,“食色性也,你我便是吃了一餐饭,筵席撤下,各走东西。”
  纪凌本是个眠花卧柳的行家,十五岁起,便将声色二字看得跟吃饭一般容易。谢清漩这番话若是搁在往日,可以说是讲到了他的心里。
  可眼下纪凌只觉得心火上涌,抬腿往门上就是重重的一脚。
  谢清漩眉头一拧,纪凌知道他是怕人听到,更觉郁卒,劈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
  打了他,纪凌又觉得心惊,张了张口,竟问出一句:“你把我当什么了?”
  谢清漩倒也不怒,低低地说道:“王爷糊涂了吧!你我还能有什么?都不过是色迷心窍。”
  纪凌吃了这番冷语,五内翻腾,外头雨打房檐,一阵急响。
  他忽然觉得从头到底,自己就没看清过这个人,这人有时沉静,有时婉顺,有时放浪,有时清冷。
  刺自己的是他,恨自己的是他,这两日间暗暗回护自己的却也是他,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昨夜帮我缝针,你也是色迷心窍?”
  纪凌心下再乱,脸上却寂然不动,只可惜谢清漩看不到他这番做作。
  谢清漩冷笑一声。
  “便是只狗,一只蚂蚁,我也不看忍它受苦。王爷放心,他日我收你时,也会让你走得干干净净,毫无苦楚。”
  说罢,推开纪凌的胳膊,掩门而去。
  *
  雨下了一夜,待到天明,小了一些,却还是淅淅沥沥收不住脚。
  婆子备下早饭,四人刚举起筷子,老头披着身蓑衣从外头探进头来。
  “黎公子,出村的桥给山洪冲断了。”
  黎子忌皱了皱眉。
  “没有别的路了么?”
  老头放下斗笠,摇了摇头。
  “此地偏僻,进村出村都只有一条道。村里的木匠说了,等潮退了他便带几个后生去修整,可看这架式,这雨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公子若不嫌弃,不妨多住两日。”
  小汐面露难色,直勾勾地盯着黎子忌看。
  黎子忌也不理她,想了想,点点头,“多谢厚意,叨扰了。”
  到了午后,雨又大了起来。
  天黑得像是入了夜,婆子点起灯来,看小汐噘了个小嘴,知道她闷了,拿出副骨牌给她。
  黎子忌也过来哄她,推了阵牌,那丫头脸上才见了笑影,吃到了好牌,便递到她哥的手里,谢清漩摸了,也笑,小汐便笑得更欢了。
  这副和和乐乐的图画,纪凌是怎么看怎么刺心,越发觉得屋里憋闷,干脆跑到门口透气,一抬眼瞧见老头的蓑衣斗笠,摘了下来,穿戴好了,便往外走。
  黎子忌他们牌正斗到热闹处,都没发现。
  到得院子中,眼见那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激起一层水雾,冷风挟了土腥气扑面而来,槐花落了一地,好生寂寥。
  耳听得雨中传来一声马嘶,纪凌扭头一看,棚子下静静伫着两驾马车,马背上光光的,不见人影。
  见此情景,纪凌才想起来,打从进了门,他再没看到过两个车夫。
  他细细回想,不止昨夜,这几日不论是打尖还是住店,这两个车夫都不曾跟进来过,起先纪凌还以为他们睡在车中,也没大注意。
  现在再想,顿觉蹊跷。
  纪凌攀上车子,打起帘栊,里里外外寻了一遍。
  莫说是那两条大汉,便是毛也没见到一根。
  正狐疑间,门外一阵马蹄杂沓。
  不等纪凌别过身子,背后便响一个尖叫。
  “老板,找到了,就是这两驾车!”
  纪凌心下一惊,把斗笠压低了,直遮过半张脸去,只觉肩头一重,有人沉声问:“小哥,可有客人借住你家?”
  那声音入耳极熟,纪凌想起来,正是前日那个杜老板。
  他必是给那身蓑衣迷了眼,把纪凌当作个农夫了。
  纪凌转过身,低了头,呐呐地答道:“四……四……四个客、客人……赶、赶路……路去了……马车……马车送给、给我……我家……家了……”
  那杜老板听他格格楞楞地说话,肠子都痒,眉毛蹙成一团,满脸的不耐烦:“去哪了?”
  “出、出……出村……村。”
  “行了,我知道出村了,往哪边走了?”
  “东……东……东……”
  不等纪凌说出个“边”字,杜老板大手一挥,引着属下打马便走。
  纪凌暗暗出了一口气来,神魂未定,杜老板身边一人却拨回了马头,转到纪凌面前,杜老板扭过头来。
  “法师,还不快追?”
  那人“哼”了一声,微微俯身,用鞭子抬起纪凌的下颚。
  “这农家也太过白净了吧?一身妖气,莫非就是那东西!”
  纪凌双手背到后头,“啪”地扯下车帘,抡起胳膊,拍上那法师的面门,身子一弯,绕到车下,回身朝堂屋便跑。
  才跑得两步,他背后火烧般一阵灼痛,只觉得有个钢爪生生钉进了肉里。
  纪凌咬着牙拼死去挣,尤其挣脱不开。
  他急了,便想叫人,话未出口,杜老板那帮属下一涌而上,踩的踩,踢的踢,将他按在地上,嘴里塞上东西,绳捆锁绑,扎了个严实。
  那法师绕到纪凌面前“嘿嘿”冷笑,“真是个未经琢磨的妖物,”扭头对着杜老板一乐,“有这东西在手,莫说是五百年,五千年的道行也炼得出啊!”
  说话间,纪凌背上又是一阵剧痛。
  那法师从他背上连衣服带血扯下一大片来,招呼杜老板去看。
  “看这藤花,这东西有些来历,只怕比你我预想的还要值价。”
  纪凌痛得几乎要死过去,心里头一边大骂黎子忌、谢清漩没用,不知救驾;一边盼着这法师多挨一刻是一刻,千万等到救兵才好。
  法师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低声对杜老板说:“此地不宜久留,宕拓派的人来了就麻烦了,快走!”说着将纪凌提到马上,一行人打马扬鞭,要出院门。
  纪凌心下叫苦,眼瞅着那马蹄子就要踏到院外,平空起了一阵白烟,马群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匹匹抬腿扬蹄僵在了那里。
  法师眉毛一立,捏出道符,嘴里叫了声“破”。
  符到空中,挣了两下,死蝴蝶般跌落地面,那法师脸也白了。
  回过头去,蒙蒙的雨中擎出把油布伞,伞下立了个锦衣少年,对着那杜老板轻轻一笑:“杜老板真是契而不舍,冒着雨还来看我们,黎某感佩不已。只是你找的这个帮手也太弱了一些。”
  说话间袖子一扬,手中飞出一道符来,奔着法师面门而去。
  那法师持掌去挡,谁知那符来的凌厉,只听“哧”地一声,那符竟穿透了法师的手掌,法师又惊又痛,几乎跌下马来。
  “杜老板,你记性可不好啊!我说过,这是我们宕拓派的事,绝不容任何人插手。”说着,手中的伞一拢,收到胸前,伞尖一转,直指杜老板一行,“啪”地撑开。
  说来也奇,那伞上的雨珠自便似得了神力,钢钉一般齐刷刷朝杜老板他们飞去。
  众人跌下马来,急着走避。
  那雨珠忽地又化作一团水气,铺天盖地围裹了过来。
  纪凌但听得身边一阵惨叫,睁开眼来,那些人都不见了,地下横七竖八躺了一堆半死不活的耗子,中间两只格外肥大,直翻白眼。
  黎子忌走上前来,给纪凌松了绳索。
  纪凌拽出口中塞着的东西,厌恶地瞪着地下。
  “都是老鼠,好恶心。”
  他翻身下马,动到了背后的伤处,一阵奇痛,纪凌火又上来了。
  “怎么不早些过来,害我吃苦!”
  黎子忌冷笑一声。
  “这世上真有学不乖的人,他们怎么不再剥多你一层皮?”
  纪凌这才明白,黎子忌是存心看自己好戏,不到最后关头不施援手。
  他心下忿忿,却也无可奈何。
  那黎子忌将那些耗子踢到一堆,用足尖在地下画了个圈,圈中的耗子左突右奔,硬是跑不出那咫尺的地界。
  纪凌看了也不懂,只觉得那些耗子叫得好生凄惨。
  黎子忌踏住最肥大的那只恨声道:“前日小漩给你留足了余地,可惜你太不识相,今日撞到我门前,你可别怪黎某心狠!”说着,自袖中拿出道符便要作法。
  “子忌!”
  黎子忌听到那声音,捏着符,叹了口气,回头看,小汐一手打伞一手扶着谢清漩走了过来。
  黎子忌手一摆。
  “小漩,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你心软,不忍心灭了这些东西,可他们几百年道行都废了,留着这条贱命也没意思;再者我们带着这东西上路本就不易,若是漏了风声更是麻烦,不如斩草除根,图个干净。”
  谢清漩也不说话,摸索着握住他的手,攥住那道符。
  黎子忌挣了挣,谢清漩就不松手,眼看着那两人十指纠结,默默无语,倒似含情,纪凌气得别过脸去,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又恨自己,又恨他们,一时间也搅不明白了。
  “好吧,”黎子忌到底扭不过谢清漩,松开了那道符,他叹息一声,垂下眼帘。
  “小漩,你又何苦。”
  “怎么说都是条命。”
  “你啊——养鼠为患。”
  黎子忌抬头狠狠瞪了纪凌一眼,拂袖而去。
  雨淋久了,倒也不觉得冷了,纪凌看着小汐做法消去了那个圈儿,耗子没了命地四散奔逃,转眼没入田间没了踪影。
  再看一边的谢清漩,眼睛空蒙蒙地望着前头,既没欣喜,也没悲悯,忽然想到昨夜他说的“便是只狗,一只蚂蚁,我也不忍看它受苦”,心下一阵惶惑,自己在这人眼中恐怕也就是蝼蚁蛇鼠之流。
  这人心再软,只怕也是冷的。
  *
  进到屋里,四个人身上都湿了。
  婆子拿过手巾给他们擦拭,纪凌嫌那巾子破旧,背过身子,没去接。
  忽听身后的婆子念了声“阿弥佗佛”,不等他回过神来,婆子一把将他按坐在长凳上,执了灯去照他的伤处。
  老头也凑过来看,半晌点了点头。
  “不妨事,皮肉伤。王爷,此地荒村野岭的,一没大夫,二没药,老儿帮你粗粗包扎一下可好?”
  事到如今,也由不得纪凌挑三拣四了。
  老头拿起刚才那条手巾就要给他包扎,婆子心细,按住了他,进到里屋,过了一会儿拿了件簇新的棉布白褂出来,拿剪子裁作三寸来宽的布条递到老儿手中。
  纪凌心头一动,偷偷地往老头身上瞥去,老头那身衣衫看着还干净,却是补丁摞着补丁,看样子这个穷家统共也没几件新衣裳。
  纪凌自幼长在锦绣堆里,什么样的绫罗绸缎没有见过。
  十六岁那年为跟一班子弟们斗富,一夜间命家奴连撕了五十多匹苏绸,裂帛声中,浅斟低唱,谈笑自若。
  可眼下,这普普通通一段白布却怎么看怎么心惊。
  老头帮纪凌宽下上衣。
  屋里的人,除了纪凌、谢清漩两个,都低呼了一声。
  灯影下,纪凌自脖子以下手掌以上,到处都是紫藤花纹,那花色艳形妖,活灵活现,仿佛真有一树紫藤勾肩搂背将纪凌缠了个遍。
  黎子忌抢上一步,抬起纪凌的下颚。
  “这花怎么来的?前夜还不曾见?”
  纪凌拍掉他的手,冷笑一声:“我还想问呢!你帮我缝过那个生不如死、伤筋动骨才有的,现在倒来装蒜?!”
  谢清漩拉过小汐问:“怎么了?”
  小汐低低地告诉他,纪凌身上现出紫藤来了。
  谢清漩脸霎时白了,半晌幽幽地叹出口气来。
  黎子忌恨恨地瞪了纪凌一眼,扭过头,换了和悦的神情,跟老头说:“烦劳主人了。”
  老头这才定了心神,轻轻地替纪凌拭去血渍,细细包裹起来。
  老头这边忙碌得紧,那一边黎子忌将谢清漩拉进了里屋,沉吟了一会儿道:“妖藤已经现了形,眼下这东西还糊涂着,不会操控法力,可再这么耽搁下去,妖气积聚,哪天他再明白过来,只怕是要糟。”
  谢清漩点了点头。
  “子忌,你给我句实话,你可摸得出他的根底?”
  黎子忌摇了摇头。
  “这东西妖气日重,远比我起先想的厉害,这世上能探出他深浅的恐怕只有子春了。”
  谢清漩靠在墙上,微微闭了眼。
  天光黯淡,那清俊的容颜越发没了棱角,说不出的温润柔和。
  黎子忌望在眼里,不觉也有些恍惚。
  “子忌,连累你和小汐了……”
  “小漩。”
  黎子忌正要出言阻止,谢清漩轻轻摇头。
  “这次的事全因我而起,是我自不量力,逆天行事,师父当年叮嘱过,若是遇了那个魔星,一字曰‘避’,一字曰‘忍’,万万不得动念去降他,可笑我到底还是没沉住气,惹得魔星出世,引火烧身。”
  “什么狗屁命理!”
  黎子忌恨得咬牙:“少听子春胡掰,那东西嚣张跋扈,你还任他欺负不成?要我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东西早晚祸国殃民,你这是替天行道。”
  “你太会宽慰人了。”谢清漩听了就笑,他平日里神情寡淡,偏偏笑起来,右颊牵出个笑靥,暗地看了竟有几分动人。
  黎子忌心里一动,想去抚他的脸颊,手伸到半空,蓦地停住。
  谢清漩听他没了动静,问了声:“子忌?”
  黎子忌这才清了清喉咙。
  “此地到宕拓岭,若一路无事,也不过是三五天的路程。料那东西翻不出大的花样,万一有什么异动,还有你我二人在。小漩……你放心,再怎么着,我保小汐无事。”
  “子忌……”
  谢清漩正要说什么,忽听得外头炸雷般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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