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官女高嫁 卷三 第七章

  周连营松开了咬得死紧的牙关,含着满嘴血腥气,乾哑地开了口,「别为难张公公了,他也是皇命难违。劳驾诸位把我扶到宫门外,再着人往我家去报个信即可。」他说着要爬起来,但他虽然意志坚韧能忍住不喊痛,身体却不是铁打的,只略微动弹了一下就又趴下了。
  孔侍讲见此忙背对着他蹲下身来,向众人道:「把子晋扶到我背上来,我背他出去。」
  众人忙伸手相助,七手八脚地把周连营扶到他背上去。
  孔侍讲体瘦,又常年埋头做学问,缺乏锻炼,背着个成年男子有点颤颤巍巍。
  有两个人自觉地分别站到两旁,伸手扶着周连营的腿,帮忙托着一点。
  被打趴在地的那一半这时也差不多都缓过来了,陆续爬起来。
  众人一起往外走的时候,自然分成了两个阵营,先前混在一起吵架时还不觉得有什麽,这时再看,对比就很鲜明了。
  齐王派那边先走了一半,现在人本就少了,还都有点垂头丧气——这顿打怎麽想都挨得冤啊!
  太子派那边则不然,孔侍讲打头阵,他背着人走得很慢,却没有一个人越过他,除了两个人托着周连营之外,旁边还有几个人留神看着,若出意外,准备随时替补。
  後面则是一堆人互相搀扶跟随着,虽然走路姿势和齐王派一般难看,但哪怕是在地上拖着腿往前挪,那背影都透出一股傲然来——老子的廷杖挨得光荣!
  张公公不由盯着看了两眼才回过神来,令侍卫们离去,他自己则领着个小内侍前往玉年宫交差。
  玉年宫是卫贵妃居住的宫殿。作为在外朝都颇为知名的宠妃,卫贵妃的这一个「宠」字可不是白来的,自打太后仙逝,内宫就再也没有分量足够到能说上话的人出来阻止,因此皇帝的日常起居几乎和卫贵妃形影不离。
  张公公走得腿脚酸软地进去求见皇帝,却被告知皇帝用膳之後觉得疲惫,已经休息了,他便要退出去。
  卫贵妃听到动静出来,扬声道:「公公留步。」
  张公公忙回身弯腰,等候吩咐。
  卫贵妃在殿中坐下。她今年已经四十出头,但望去却仍如二十几许的佳人,肌肤紧绷,眼角光滑,一张娇媚的容颜寻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一笑露出两个甜蜜的酒窝来,「公公差事办完了?没出什麽岔子吧?」
  张公公听她这话问得有些蹊跷,心中念头转了一下,赔笑道:「瞧娘娘说的,这等监刑的闲差老奴要是都办不好,自个就该寻根柱子撞死了,哪还有脸往主子跟前来。」
  卫贵妃格格的笑了一声,「本宫的看法可跟公公不大一样。本宫听说周家那个小子也夹在闹事的里面?还挨了四十杖?」
  张公公回道:「娘娘消息灵通,正是这样。」
  卫贵妃的声音就拖长了,「这麽多杖下去——都没出岔子?」
  这话里的未竟之意都拖得快绕了梁,张公公不好的预感被证实,把腰弯得更低了点,「回娘娘,老奴亲自看着,一下下都打得实在,包管没有一点放水。」
  卫贵妃垂下眼,拿涂着蔻丹、精心养护的指甲在自己的手背上轻轻划着,似是百无聊赖,再出口的声音放轻了许多,「张德全,你可真是叫本宫伤心,本宫素日待你的一片好意,都喂了狗了。」
  张公公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下,叩首道:「老奴该死。」
  「你的确该死!」卫贵妃的指甲一用力,就在纤白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红痕。
  侍立在旁边的贴身宫女红梅见着了,忙道:「娘娘仔细手疼,心里再有气,也别作践自己的身子。」说完就从袖口里摸出一个扁平的小玉盒来,打开,里面盛着凝脂一般的雪白膏物。
  她蹲身,挖出一小块来,小心地涂抹在卫贵妃手上的那道红痕上。
  卫贵妃自己也後悔,蹙着眉看她涂完了,自己又把手抬到眼下看了看,确认不曾破皮留疤,才重新抬头冷笑道:「天上掉下来的大好机会,你眼睁睁放过去了,现在还来同我打马虎眼!你是吃准了本宫心软,舍不得向皇上进言,打发你去扫御花园?!」
  张公公连连叩首,「娘娘息怒,老奴明白娘娘的意思,也想替娘娘办事,可皇上没有下令,老奴不敢下这个手啊!」
  他是皇帝近身伺候的人,惯常揣摩皇帝的心意行事,皇帝偏着卫贵妃,他自然少不得也要往卫贵妃这边倒,替卫贵妃办事也不止一回、两回,可这回是真的不成啊。
  「少把皇上抬出来压本宫。」卫贵妃媚眼一横,别人万万不敢说的话,她张口就说,这就是宠妃的底气。「你打量本宫是头一天进宫,不知道你们那些花样?以往死在廷杖下的人,难道个个都是皇上亲口下了令才没命的?当年本宫几乎要成事,虽然第一次失手,但只要太子还在外面,一次不成就两次,本宫有十足的把握叫他回不来,结果却功亏一篑,就是周家的小子和太子沆瀣一气,闹了出假死的剧,坏了本宫的大事!」
  张公公听她发怒,一声不敢言,伏地听着。
  「你明明知道本宫有多恨他,关键时刻却不肯帮本宫出这口气。」卫贵妃探身向前,盯着他,「不敢?有什麽不敢的,打得用心点,四十杖足够要了他的命!他自己要逞英雄替别人挨打,死了也是自作自受,你到底怕什麽!」
  当然是怕周连营背後的永甯侯府啊!张公公心中嘟囔,卫贵妃说得轻巧,什麽花样不花样的,她知道这个,永甯侯府这种有底蕴的世族自然也知道啊,又不是那些寒门小官好糊弄,没看周连营本人连脱衣与不脱衣的分别都门儿清麽。
  他若真敢对人家的嫡子下这个黑手,自己离去与死人作伴的时候也不远了,这闹起来可不只永甯侯府一家的事,好好的儿子进宫一趟却活活叫人打死,别的勳贵们哪有不深感唇亡齿寒的道理,定会联合跳出来讨公道的,到时候他这个监刑的就是个替死鬼。
  张公公满怀腹诽,明面上只是求饶,「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卫贵妃平了心气,又喝问:「那残了没有?四十杖下去,总不能叫他以後还能活蹦乱跳得像个好人吧?」
  张公公眼睛盯着面前的青玉砖石道:「娘娘放心,他回去少说也要养上一个月才能下床。」
  这就是没残的意思了。卫贵妃左右张望了一下,抓起一个茶盅扔下去,「没用的东西,给本宫滚!」
  张公公顶着一头的茶叶梗,茶水不断往下滴,他一下也不擦,爬起来,嘴里告着罪,倒退着出去了。
  直到出了玉年宫的大门,又走出去一段,他才停下脚步重新直起腰来,响亮地「呸」了一声。
  跟着他的小内侍忙给他收拾头脸,把茶叶梗都一一捻走,又使袖子给他擦脸,嘴里痛心地道:「爷爷是皇上身边伺候的老人了,娘娘怎麽能这麽不给爷爷脸面!」
  「你爷爷我原来也以为自己有两分脸面呢。」张公公仰着脸,冷哼,「结果帮着办了那麽些事,到头来在人家眼里还是狗都不如!」
  小内侍道:「娘娘以前对爷爷倒也客气,只是这一、两年来,不知怎地火气越来越盛了。」
  使了这麽多年劲还没把储位抢过来,火气能不盛嘛!张公公心里恨恨地想。
  可这火气再盛,也不该朝他头上发啊,他是伺候皇上的,又不是专门奉承她的。太子在东宫坐了那麽多年冷板凳,那是名正言顺的储君,都快到而立之年了,却连本奏摺都没摸到,人家不也还和和气气的,从来没听哪个小内侍无故受到他的责骂。
  而且别说太子了,就是人家的伴读都十分有修养,被打得爬不起来了,还能替他开脱一句「皇命难违」。
  张公公这麽一比,越想越气,一回没如卫贵妃的意,翻脸就能这麽羞辱他,见小内侍忙活好了,又殷勤地还要替他把前後衣摆拉平整,张公公等不及一把挥开他,大步飞快前行。直到疾走一段,把心里受的气都发出去了,他的脚步才重新慢了下来。
  小内侍气喘吁吁地跟在後头,张公公则边走边若有所思。
  天命这回事,也许确实是违逆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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